他其實不是很記得過去的日子,開始比較有明確的記憶,是從那一天起——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它好餓,找不到東西吃,有一顆紅紅的球掉在它住的洞穴外,它本來拿它當玩物,放在足間把玩,它很神奇,會發出熱熱的光,所以睡覺的時候,它會將它藏在肚腹間,熱熱的,就不會冷了。


    但是今天,它實在太餓了,外麵的雪還一直下不停,不能出去覓食,於是它舔了舔那顆球,假裝它是食物,一下、兩下,然後一不小心,就把它的玩具給吞下去了!


    肚子熱熱的,全身脹得好像快要爆開一樣,它難受得在洞穴四處打滾,滾來滾去,依然好熱,熱得快要死掉——


    於是它想起外麵的雪,雪涼涼的。


    它爬出洞外,在涼涼的雪地裏滾,滾著滾著,依然好熱。


    它已經沒有力氣了,趴在雪地裏一動也不動,它想,它應該快要死掉了。


    不知道又過去多久,大概是雪快要把它的身體埋掉的時候吧,有個人類的腳步聲傳過來。


    腳步踩在雪地裏是沒有聲音的,但它就是知道。


    人類很壞,看到就會獵殺它們,即使它什麽也沒做,不攻擊人類、每天安安分分抓山裏的野兔和小兔吃,冬天沒有野兔和小兔就吃果子,從來不做壞事,可是他們看到還是要殺它,因此它也不喜歡人類,看到就會躲開。


    可是現在它動不了了,這個人類會殺掉它。


    “咦?”輕輕柔柔的聲音響起,那是它聽過最柔軟好聽的聲音。


    有一雙纖細的手撥開埋在他身上的雪。“是受傷了嗎?”


    它掀了掀眼皮,沒有力氣迴答她。


    “好可憐……”她想幫它,它現在很虛弱,所以她不怕它,可是不確定它好了之後會不會反撲,獸類嗜血的野性往往難以預料。


    女孩蹲在它身前,咬唇陷入苦思。


    “我盡量幫助你,但是你可以答應我,不傷害我嗎?”


    它才不會!通常人類才會傷害它們。


    它很想反駁,最後隻是軟綿綿地點一下頭。


    “真聽懂了?好有靈性的狼。”她驚喜地輕唿,沒再遲疑地抱起它。


    前頭有個洞穴,它的重量不輕,她幾乎是使盡了全力才拖動它,幸好洞穴不遠,進入山洞後,她很快找到沒染上濕氣的枯枝和打火石生了火,讓洞穴暖和些,也方便她利用燃燒的火光查看它的傷口。


    “原來是頭公狼呀,生得真好看……”她輕笑。


    哼,它才不接受人類的讚美,人類都是最虛偽的生物,詭計多端,一定有什麽目的……


    不過……唔,她軟軟掌心順毛挲撫的感覺真的好舒服,笑聲像清脆的鈴鐺一樣好聽……它沒有被收買,絕對沒有,隻是剛好這樣讓它身體的難受減輕一點點而已。


    “沒有傷口呀,那就不是被獵戶所傷了……”她困惑地自言。


    “那是凍著了嗎?也是,昨晚那場大雪下得真大呢,若非要找娘親留給我的玉佩,我也不會出來……對了,我是來探望姨娘的,他們就住在半山腰那兒,姨丈也是獵戶,不過他不是壞人,隻是為了要生存而已,正如你們為了填飽肚子也必須獵捕,懂嗎。”


    懂,不過它還是不喜歡人類。


    她拍淨狼軀身上的雪花,輕輕抱進懷中。“這樣有沒有溫暖一點?”


    它才不是因為太冷,是太熱了。


    不過她軟軟的身體比山洞舒服,所以它也沒抗議,乖乖讓她抱著。


    “對了,你餓嗎?我有帶些肉幹,要吃嗎?”


    肉幹湊到它嘴邊來,它舔了舔,味道還不錯,張口吃掉,肉屑舔幹淨,留在她掌心上的肉幹味道也舔幹淨。


    “好癢。”她輕笑。“你在撒嬌嗎?”


    這頭狼真溫馴。女孩無比喜愛地摸了摸它。


    因為被摸得太舒服,它不小心睡著了,醒來以後,沒看見女孩。她偷偷跑掉了!


    哼,沒關心,反正它本來就隻有自己,才不稀罕。


    但意外的是,隔天女孩又來了,除了好吃的肉幹,還有烤得好香的大雞腿要給它吃。


    她每天都來,除了帶食物給它,也會在山洞裏待一陣子,抱抱它、摸摸它,跟它說好多心事。


    女孩說,她是獨生女,娘親生了她以後沒多久就死了,爹爹沒有再娶,全心打理生意。


    雖然家境寬裕,衣食無虞,爹爹也很疼她,可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很寂寞,連說話的伴都沒有。


    她常常想念娘,有時候也會想,她其實不反對爹爹續弦的,能再生個弟弟或妹妹讓家中熱鬧些也不錯,可是爹爹太愛娘了。


    愛?那是什麽?有烤雞腿那麽好吃嗎?為什麽一定要愛?


    然後有一天,女孩不來了。


    它坐在山洞前麵,從早上等到中午,再到天上那顆亮亮的東西不見了,都沒有等到她。


    它好失望。她明明說他們是朋友的,為什麽突然不來了?


    第二天,它還是坐在山洞前,動也不動地等,連眼睛都不敢眨,怕她來了,會少看到一下下。


    它一直等、一直等,都不敢走開,也不曉得等了多久,她終於來了。


    它開心地撲抱住她,前足扣住她細細的要怕她跑掉,但是又不敢太用力,怕利爪抓傷她嫩嫩的肌膚。


    “嗨,你在等我嗎?抱歉前兩天生病了,姨娘不讓我出門。”


    生病?是像它之前那樣,身體熱熱的,好難受好難受嗎?


    唔,那可不行。


    它咬住她的裙擺要拖她進山洞,再用前足把最溫暖的角落清出來,嘴巴咬住她帶給它的軟墊,它有睡過,那個很軟很舒服。


    快睡、快睡,我就在這裏看著你。


    女孩接受了它的好意,坐在軟墊上,它一瞬也不順地坐在她麵前瞧她,不言而喻的守護姿態,讓她心房暖融,情不自禁抱它入懷。


    “我真的好喜歡你,可是我得迴家了。”


    迴家?它歪著頭瞧她。


    “記得嗎?我說過我家住在京城,來姨娘家作客的。”


    京城?那是在什麽地方?翻越兩個山頭會到嗎?它腳力很好,可以換它去找她……


    許是相處多日,她竟能讀出它眼中的意念。“不行,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你是屬於這座山林,城裏是人類住的,你被發現會有危險,不被發現你也會不快樂,那裏沒有山,沒有水,沒有小兔子可以追。”


    可是、可是它想跟她在一起啊,不是人就不能住那個叫京城的地方嗎?好不容易有人跟它說話,摸它抱它疼它了……


    它好急,生平頭一迴,痛恨自己為什麽是獸,不是人類,不能跟她走……


    那天,她走了以後,它難過地趴在山洞裏好久好久,想到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想到她喂它吃東西的時候、想到她撫摸它的毛跟它說話的時候……想要好多好多,這些以後都沒有了,它又隻有自己而已了……


    對了,她娘親的玉佩!


    她說過玉佩是娘親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它記得她非常想念娘親的,現在她要走了,它要趕快幫她找到。


    它的鼻子很靈敏,而且她身上的味道已經很熟悉了,它在山裏一邊聞,一邊找,挖了好多地方的土,最後在一棵老槐樹下找到了。


    玉佩上有她淡淡的味道,一定是這個沒錯。


    天亮她就要走了,它趕緊奔跑到半山腰,找到她說的那個獵戶家。它認得這一戶的男人,它有一些同類跟不同類都被他殺掉了,被發現的話它也會被殺掉,以前它會躲得遠遠的,可是現在它顧不得危險,在房子周圍嗅了嗅,找到她味道最濃的窗口,用前足拍打。


    窗戶開了,她看到它頗詫異。“你怎麽來了?快進來,別被我姨丈發現了。”


    它從窗口躍入,女孩看見它咬在嘴上的玉佩,懂了。


    “你找到它,還專程送來給我?”她感動地抱它,它貪心地直往她懷裏蹭,以後就不能抱了……


    她沒有趕它走,還讓它睡她香香的床,一直說她也好舍不得它……


    為什麽它不是人類!它忍不住這麽想。


    不知道要怪誰,它生下來就是這樣了,以前覺得沒有什麽不好,可是遇到她之後,因為無法和她一起走,它頭一迴好希望自己是人類。


    好想當人類、變成人類,可不可以?


    它隻記得那天晚上滿腦子都是這樣的想法,然後隔天早上,她就用驚慌失措的眼神看它,好像一瞬間不認得它一樣。


    是我啊,你不記得了嗎?


    它想如以前那樣往她懷裏蹭,她卻驚恐地縮到床邊,張著嘴極度驚恐到喊不出聲音來。


    它困惑地望住她,伸出前足,才發現自己變得好奇怪,爪子怎麽不見了,毛也不見了,變得比較長的前足,好像……和她的一樣。


    “……手……”是嗎?人類稱它叫手?


    “你……”也許是太過熟悉的雙眸,降低了她的恐懼,也或許是察覺他並無惡意,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你是誰?為何會……在我床上?”


    他張了張口,沙啞地發出聲音。“……月。”她的名字,他記得她說她叫凝月,江凝月。


    看到床邊掉落的玉佩,他急忙咬住,遞向她。


    “你說……你是那頭白狼?”怎麽可能?!這太荒誕了!她搖頭,她怎麽也無法相信。


    “你……變一次給我看。”


    這迴,換他搖頭。


    不行,他也不知道怎麽變的,一醒來就這樣了,一定是它太想變成人的關係,如果變迴去,萬一不能再變成人怎麽辦?


    不要,他不要變迴去,他要當人,跟她走。


    “月……”他可憐兮兮地望住她,幾度試圖挨近她身邊,都被她避了開來。


    “我……難以接受這種事情……”


    一覺醒來,身邊的白狼變成了身形健碩的成年男子,更糟的是渾身赤裸,她名節何存?


    、


    “月……”他不熟悉人類話語,詞匯貧乏,隻能重複喊著。


    一聲,又一聲地喊,那語氣、眼神,竟莫名地教她心軟了。


    她揉揉疼痛的額際,心亂莫名,一時理不出頭緒。


    “你、別動,待在這兒,我去找件姨夫的衣裳給你穿。”要教人瞧見有男人未著寸縷在她床上,她跳江都洗不清了。


    取了衣裳迴來,他仍維持著剛剛的姿勢,聽話地動也沒動。


    “快穿上。”


    他拿著衣裳左瞧右瞧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把手穿到有洞的地方,東拉拉、西扯扯……見他與衣裳纏成一團,幾乎給五花大綁,她歎息,上前解救他。


    “看著,我隻教一次。”


    他果然很認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紅紅的。”像發現什麽,他伸指戳了戳她粉粉的臉蛋,好漂亮。


    “別胡說!”她羞窘地別開視線,盡可能不去瞧不該瞧之處。可無論她再如何說服自己,他隻是一頭狼,不可與世俗規範一概論之,執掌下碰觸到的是強健的男子體魄總是不爭的事實……


    後來,凝月還是帶他走了。


    那時他還不會說太多人類的話,隻是一直喊凝月、凝月,緊緊拉著她的衣袖不放,然後她就很溫柔地對他笑了笑,答應帶他一起迴去。


    她對別人說,他是路上買迴來的長工,因家貧而賣身為奴,眾人沒有懷疑地相信了。


    剛開始,老管家塞一支竹掃帚在他手中,他發了好一會兒的呆,後來才知道,那是要用來掃地的。


    凝月知道了,就交代說他不必做任何事,有空的時候,會教他寫字讀書,他現在會用的字語更多了。


    人類都有名字,他現在既然要當人,一定要有名字,這是她說的,還替他取了名字,叫“臨江”。


    她說,臨,有到來、接近的意思,江,是她的姓。


    那時,他隻是很高興自己的名字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字,直到好久好久之後,才真的懂了其中涵義。


    那時的她,也是願意被他陪伴,並不是單純被他纏著,沒有辦法而已。


    人類真的很壞,因為凝月待他好,讓他和她吃一樣的食物,又什麽事都不用做,別人就不開心了,會偷偷欺負他。


    剛開始不曉得,直到有一迴,有人故意拿東西砸他的頭時,他才知道原來這叫欺負。


    “傻子。”


    他知道,很多人背地裏都是這樣喊他的,還說不懂大小姐為何要買個腦子壞了的人迴來。


    他不知所措,被欺負時隻知喊著最依賴的那個名字:“凝月,痛……”


    他從來沒看過凝月生氣,那一次,凝月好生氣,把府裏那些欺負過他的人都趕出去,還說:“從今而後,臨江地位如我一般。”


    私底下,凝月問過他:“你後悔嗎?”


    在山上,他自由自在,閑來還可以追逐小動物,在山林間悠遊嬉戲,來到人類的世界,太多的心計、城府,是他無法理解的,在這裏,別人甚至當他是傻子,卑微得任人瞧輕欺淩。


    “後悔,不。”山上,沒有待他好的凝月。


    在山上受傷時,隻能自己舔一舔,睡一覺,不能像現在這樣,額頭上的血口子被凝月仔仔細細地上藥包紮,用好舍不得的口氣一直問他痛不痛。


    不管要去哪裏,他還是要跟著凝月。


    如今,他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變換外形了。他後來發現,隻要專注地想著那件事,就可以變成人或變迴狼了,不過他也隻會這個,其他的都不行。


    午後,他最常做的就是溜進凝月房裏午憩。凝月的床香香的,有她的味道,他喜歡變迴狼形,在她的床上滾。


    她從來不會趕他,他睡著的時候,她會坐在外室看書或彈琴,幫他守著不讓別人撞見。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學到的事情越來越多,已經不會再有人背地裏叫他傻子了,可是開始會指指點點,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和凝月。


    有一天,他經過大廳時,聽見她和她爹起爭執,他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是因為不小心聽到自己的名字。


    凝月說:“無論如何,我絕不送走臨江。”


    她爹很疼她,事事都順著她,可這迴非常堅持,還提到名節什麽的……


    是和那些人的指指點點有關嗎?


    最後,凝月似乎橫了心。“好,真要送走他,我與他一道走!”


    “荒唐!這是一名千金閨秀該說的話嗎?教人聽見了,你還要不要嫁!”


    、


    “這不是荒唐,爹,臨江也是我的家人,無論旁人如何看待,他遇上我,全心信賴,我就不能辜負他的信任,這世上,豈有棄家人不顧之理,請別教女兒兩難可好,爹?”


    後來,老爺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了。


    一開始或許懵懂無知,但這些時日以來,他心裏其實明白他給她帶來很多困擾,但是他任性地假裝不懂、不理會,隻要凝月沒有開口趕他走,他就要一直跟著她。


    他跟著凝月,總共過了兩次新年,她說他也是家人,讓他一起上桌吃團圓飯,後來老爺也習慣了,沒有再試圖反駁她。


    過一個年就長一歲,他自己幾歲他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不太記得了,他隻記得遇到凝月以後的。


    其實那也無所謂,他隻要知道凝月的年紀就可以了。遇到她時,她十六歲,所以過完這個年,就十八了。


    老爺說,想替她找個婆家。


    婆家?就是要嫁掉她的意思嗎?


    成親他知道,上個月初前街王大娘嫁女兒,凝月有帶他去湊熱鬧沾沾喜氣,可是後來,新娘被送迴來,還上吊自盡了,感覺很不好。


    、


    那這樣?凝月為何還要嫁?


    如果夫婿不疼她,她不就也會被送迴來,受眾人嘲弄?


    “不要嫁,凝月不要嫁,會被欺負!”他慌張地跑去找她,直說:“我陪你就好了,不要嫁。”


    凝月偏頭瞧他慌急的麵容,微笑道:“不一定會被欺負,我爹選上的人,不會太差,你不必擔心這個。”


    “可是、可是……”他說不上來那種感覺,悶悶的。


    “好吧,我答應你會考慮看看,若是不好的人,我一定不嫁,這樣好嗎?”


    不太好。


    可是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好。


    自從知道凝月要嫁人後,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一直沉沉地壓在胸口,尤其明白夫妻是怎麽一迴事後,看到別人家夫妻恩恩愛愛,就會想到凝月以後也會被人這樣摟著、寵著,同床共枕、同桌而食……


    悶悶的感受,慢慢變成了一種痛,像胸口裏養了隻小蟲子,一小口一小口咬食他一樣。


    他怎麽想也想不通。人類的情緒,他已經學會很多了,像是愉悅、難過、擔心、生氣……之類的,可是這個,他還沒學會,不太懂。


    他想著,明天要去問凝月,為什麽隻要一提到她成親,他就會那樣酸酸痛痛的,好難受……


    他的疑問,還沒來得及問她,隔日她就病倒了,那樣地突然。


    老爺請來好多的大夫,都沒有用,她一日比一日消瘦。


    病了,就該吃藥。他親自替她熬藥,都熬了好多碗了,她的病還是沒有好。


    那一日,他坐在床邊看她,她難得精神不錯,醒著與他說了一會兒話。


    “別難過,臨江。”纖細長指費力地抬起,輕撫他深蹙的眉心。“生老病死,是每一個人必經的曆程,總要有這一天的。”


    “不可以!”凝月不可以死!


    他不管別人會怎樣,凝月就是不可以。


    每次隻要他堅持,不管是不是耍賴任性,凝月都會依他,他以為隻要也這樣,凝月這迴也會依他。


    “恐怕不行。”她虛弱微笑,好抱歉地說:“這迴由不得我了。臨江,你聽我說,這裏——就是我的心,它病了,終有一日,它會停止跳動,到時候,你就離開,去找下一個待你好的人,這兒已經沒有人會疼你了,懂嗎?”


    “懂。”他一向聽凝月的話,她說什麽,他從來沒有違逆過,這次也一樣,她病得那麽虛弱,不可以再讓她氣惱,所以他很乖地點頭。


    他會走,凝月不要他留下,他就走得遠遠的。


    等她死掉之後。


    但是他不曉得,看著她死亡是這麽痛的一件事,直到她聽不見他說話、無法迴應他淺淺的笑容,他才真正明白死亡的一一很痛,比自己承受還要痛,痛得不能喘氣了。


    大夫說,她需要一顆完好的心。


    那就給她,把他的心給她,她活著,換他死。


    凝月醒過來以後,到處找他,老爺說,他走了。


    是他說要這樣告訴凝月的,告訴她,他很聽話走了,去找下一個對他好的人。


    人類有一種特質叫自私,就是隻為自己著想的那個陰暗麵,老爺便是如此,瞞著凝月,因為怕愛女內疚自責。但這次他很高興老爺護女心切的私心,和他一樣,一心想保全凝月就好。


    養好身子後的凝月,落落寡歡了好一陣子,她想念他,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老爺不願她再為他惦念,於是替她說了一門親事,女大當嫁,而且神醫大夫是那個人找來的,那家的少爺傾慕凝月好久了,凝月覺得是對方救了自己的命,怎麽也想不出反對的理由,於是嫁了,報答再生之恩。


    婚事辦得熱鬧非凡,許多地方仕紳、鄉裏望族都受邀出席,比王大娘家的還要光彩……


    這些事情他都知道。換心那一天,他本來應該要死去才對,一個漂亮的仙女姐姐出手救他,跟他說,他元氣大傷,要修養生息好久才能恢複,可是他放心不下她,想知道她的病究竟有沒有好。


    於是,仙女姐姐施法讓他的元靈看到這些。


    凝月成親了,夫婿待她極好,他應該要替她開心的,可是……心好酸,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會這樣不公平……


    不是他用心來換迴她的生命,所以不公平,而是他也好想跟她在一起,比任何人都想,為什麽是那個人,什麽都不用做,卻得到他最想要的……


    “看不開嗎?”


    仿佛看穿他的思緒,仙女姐姐告訴他——


    “其實,他也有付出,他某一世苦戀著她,發願修了五百年,才修得今世與江凝月的夫妻緣,她這一世注定是要還他的。”


    修五百年,就能換一世的夫妻緣嗎?


    他好像有些懂了,又不完全懂。


    那如果他也修五百年,可不可以也給他一世與她聚首的緣分?五百年不夠的話,一千年也可以,再不行的話,不當夫妻也可以,隻要能在遇到她……


    “你有必要那麽癡情嗎?害我都被你感動到想哭了。”


    癡情……原來這叫癡情,原來……他愛她。


    來不及問她的疑問,現在終於懂了。


    無法再看她與夫婿鶼鰈情深,將來又會有多少孩子,心太過酸楚,比傷口還要痛,他說,他不要看了。


    “那麽,你就安心地睡。如果你唯一的願望是尋她,我會成全你,等醒來以後,她會去找你,容顏或許會變,你隻要記得她腕間的朱砂痣,這是我替你留下來的線索,別忘了。”


    這是仙女姐姐留給他的最後一段話,從此,他陷入長長的深眠中。


    他不知道的是,江凝月十八歲出嫁,二十歲為夫婿產下一子,而後,日複一日,笑容逐漸沉寂,無人知曉緣由。三十歲那年,鬱鬱寡歡,無疾而終。


    臨終之際,她深知對夫婿有愧,待孩兒失責,可她沒有辦法,她控製不了自己……


    聲聲訴了歉意,交代完人世間虧欠的,終於能夠放任困鎖心間許久的名字釋放而出。


    “臨江……”


    “你還記得他?”


    彌留之際,朦朧如霧的身影似輕煙一般出現在她眼前,看不真切。


    “記得……”一直都記得。


    心間,有個聲音,訴說太多的心事……


    她感受到,一個男人用如何真切的心意,記憶她的一顰一笑。


    她聽得見,那個男人未曾出口的心事,酸酸的,疼痛的依戀。


    隻要凝月活下來,我的心給她。


    她如何能夠忘記?


    聽見這句話,她如何還能夠在自己的婚姻裏微笑,用他的心換來的性命過她的幸福日子?她沒有辦法!


    凝月、凝月、凝月……


    每天,她都聽見他在喊她,每一聲都蘊藏著無盡情意。


    凝月幫我上藥,好快樂。


    凝月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她的手好軟。


    凝月說故事給我聽,可是我討厭法海,為什麽人不能跟蛇在一起?


    凝月對我真好,我永遠不要離開她。


    凝月,不要成親,心,會痛。


    凝月,別,不要我……


    這顆心是他的,裏頭藏著太多屬於他的心事,什麽高人求來的靈藥,全都是騙人的!他們怎麽可以如此欺瞞她!


    “臨江、臨江……你在哪裏?黃泉路上,你等著我嗎?”


    “他還沒死,我救了他。”


    那道飄渺的白霧說:“你想找他?”


    想。


    隻要能再見到他,不管在哪裏,她都要去。


    這十年來,她一句句地聽,感受他的心意,也一點一滴看清自己的心意。


    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


    她要臨江。


    “他的傷,得耗去一千年,你也等嗎?”


    我等。


    “那麽,就一千年吧!”


    能否請你——再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如果,你有辦法救臨江,那麽,有沒有什麽方法,能夠封住我的七情六欲?


    “是有這種法術,但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請將解法……施在臨江身上。


    她要絕了對任何人動心的可能,莫欠情償,不錯愛了誰。


    她等著,確保他出現時,能夠一眼就感覺到不同,不再錯過了他。


    “可以。”白影幹脆地答應了。


    後來,接連七世,她孤身一人來到世上,離開時依舊單身。


    她淡情寡欲,月老的紅線總是脫落,怎麽也係不上。


    神秘女子說,臨江想用千年等待,換與她一世相遇相知,如果不夠,那麽再加上她的,夠不夠?


    她用七世的等待、七世的寂寞、七世的淒涼孤單,換取——這一世愛他的權利。


    上天,允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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