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迴到很久以前。先前純白的記憶空間裏,此時已經染上難以窮盡的血色;那仿若廊道的白瑩之間,一瘸一拐的,走著一個喋血的男人。


    他身上的衣袍此時早就是隻能堪足遮蔽身體的布條了。透過那胸前浸透了紅絲的血布,可以看見男人那仍然不斷擠溢出鮮血的傷口,以及血紅色下若隱若現的骨白。這胸膛上數不盡的傷口顯然壓迫了男人的肺部。他一瘸一拐之間,嗓音裏發出的,隻是空氣在喉道間破風一樣的聲音。


    “嗬……又解決一個。我看看……哈,石寬。”


    行走了數步,男人在一處停下腳來。他難以言喻的笑笑,隨即便抬起左手放在胸前——那隻左手,少見地赤膊著。上麵還有些也許已經快要洗不去的凝固的血液。而在血液之下,卻是足以看見,用指尖寫下的名姓。


    男人的視線掃過那已經難以分辨,也沒有去分辨到底是寫著什麽字樣的上半部分胳膊,徑直的就向著那還算清楚的下半看去。他睜著眼,一邊找著那個已經忘記是什麽模樣的“石寬”,一邊就用另一隻手在胸前沾了點血液。


    “嘶——”


    男人呲牙咧嘴的叫了一下,然後便用蘸著血的右手食指,在左手上的“石寬”二字上,輕輕的打了一個斜杠在上麵。


    一事終了,男人忍著疼直起腰來,心裏忽然有些說不出的遲疑和迷茫。


    “好像答應過這個人什麽事兒………不,是人嗎?還是妖怪………想不起來了………”


    “………又忘掉一個,嘖。隻有………三個了。”


    男人用手指點了點手臂上還剩下的三個名字,然後忽然的笑起來。


    “鳳棲,你在暗地裏操控的把戲,玩夠了沒有?這,可是最後三個。你把她們三個留到最後,嗬………”


    男人聽著識海裏慢響起的動靜,毫不在意的說著的同時,微微地抬起了頭,露出幾分輕蔑。


    “——就是想用心理來打垮我麽?”


    他輕聲說著,然後略微遲緩的閉合了一下雙眸。


    方才自信堅定的話語後,他此時的表現,便就顯得有些幾分疲色。


    ………他已經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多久了,他也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經忘記了多少事情。


    他已經失去很多記憶,並且已經忘記很多人了。


    腦海裏的如今還僅存的記憶,有的已經不多。恰恰好足夠讓他支撐自己先前想要堅持的行為而已。他還記得自己為了一樣淪落到黑狐手中的至關重要的物品,以及雅兒的原因來到圈外和鳳棲決戰,記得頭上的發冠是容容送他的禮物,記得紅紅姐在苦情樹下,將整個塗山托付給他的場景………哈,幸好都還記得。幸好還有她們的記憶在。


    幸好……我還記得自己要做什麽。


    雙眸緩緩重新睜開。他傾聽著自己內心的聲音,默默念著自己的名字。


    我是軒轅帝丘,是塗山的守衛者。


    心中的話音落下。軒轅帝丘平靜的望著遠方那兩個緩緩從白色識海裏走出的熟悉身影。然後,他忽的笑了一下。


    看著那兩人,他揚起一抹笑容:


    “好久不見!紅紅姐,還有,容容姐!”


    他的聲音燦爛,一如過往的歲月。


    而迴應他的,不是紅紅微微勾起的嘴角和微頷的動作,也不是容容溫情的笑容和那一聲耳熟的唿喚,而是那個紅紅驟然的突進也隨之迅猛而來的一拳。


    軒轅帝丘沒有遲疑,當即便是側身扭頭躲過紅紅的這一拳。側身之間,他望著剛剛閃到眼前的紅紅,眸裏滿是淡然和悲傷。


    “砰!”


    軒轅帝丘出手了。在閃身躲過的那一刹那,他憑用著妖力在空中借力,左手鋪開成掌刀,其上金色光芒燦動。趁著那個紅紅還在身邊騰空之時,便是驟的捅入對方的後背。


    “噗嗤——”


    血肉被撕裂的聲音伴隨著血液噴湧而出地響聲同時傳入耳簾。軒轅帝丘一擊必殺既成,便知道腦海裏不出意外,應該又少了一份有關於紅紅姐的記憶。……他甚至連到底是哪一份記憶,都說不出來。


    在這一擊必殺後,軒轅帝丘剛剛捅穿的紅紅,眨眼之間便化作了光芒消散。然後,再下一秒,一次踢腿便忽然從他的側後方破風而來。


    軒轅帝丘來不及躲避。悶哼一聲,便抬起手抵住這一下勢大力沉的踢擊。


    發動這次攻擊的,赫然就還是那個紅紅。


    正如鳳棲之前說的那樣。識海裏,記憶感情不絕,她所可以操控的她們便不止不滅。除非,他把有著她們的所有記憶全部殺死。


    一如他之前,對待手臂上那麽多個被劃掉的名字一樣。


    但是……殺死她們乃至和她們的記憶……


    在後撤蹬地拉開距離的軒轅帝丘,在刹那之間露出了不舍的遲疑。


    然而就是在這片刻的遲疑裏,一直在後方沒有動靜的那個容容,卻是恰好的抓住了時機施展起了狐念之術。


    軒轅帝丘的腦海裏,容容的狐念之術天下第一。因此此時此刻,這天下第一的狐念之術,讓他在落地的那一刹那,驟然失去了一瞬間對身體完全的控製力。


    然後,就是在這一瞬間。紅紅欺身而上,驅魔一式一記重拳頓時轟在了軒轅帝丘的胸口。


    噗!


    胸腔內本就淤積的鮮血頓時倒灌而上。在灌的整個唿吸係統裏都是血腥味的同時,也被軒轅帝丘噴了個幹幹淨淨。他隻感到胸腔裏一陣翻江倒海。胸脯簡直就像被撕裂開了一樣。至於內髒,此時此刻,感覺上去幾乎就是一團漿糊。


    ……這還真是,有史以來最狼狽的感覺啊。


    從數十米外的地上趔趄爬起的軒轅帝丘,咽下喉口的腥甜,心裏如此暗暗想到。


    “容容姐的狐念之術啊。這次是唯一一次大意了哦?”


    站起身來,他抬手抹去嘴角的鮮血,仍然笑著。


    在對麵,紅紅一步步的向著他走來。


    軒轅帝丘長久的注視著那個熟悉的鈴音飄動的身影。


    “紅紅姐。”


    忽的,軒轅帝丘渾身像是泄了氣一樣的放鬆下來。他看著那張平靜的麵容輕聲說道:


    “我有保護好塗山嗎?”


    對麵的紅紅沒有迴答,而是默默的攥緊了拳頭。


    “都攥緊了拳頭,果然還是沒有保護好塗山的吧?”


    軒轅帝丘還在笑。隻是笑著笑著,他就流了眼淚下來。


    他也抬起手。


    “對不起了,紅紅姐。如果有下輩子,如果真的還有機會的話,我一定………”


    “一定…………”


    一定後麵的話語,軒轅帝丘看著紅紅,隻是默默的咽進了肚子裏。


    隻有十米了。


    “再見了,紅紅姐。”


    他輕聲呢喃,攥緊了拳。然後視線放離那個紅色的聲音,他看向那抹碧綠:


    “早知道不給你寫那封信了。”


    “這下,你也要傷心了。”


    “容容姐,要是你能聽到該有多好。要是,我還能幫你一點多好。”


    “………再見了,你們。”


    話音落下,軒轅帝丘下定了決心。他提起右手,蘸著胸前的鮮血,緩慢的描繪起身上的那三隻眼睛。


    左臂,前胸。他的右手探入殘衣,用著鮮血一筆筆的繪著逐漸活靈的眼睛。他每畫一筆,身上的痛感便少一絲,流出的鮮血便多一行,體內的妖力則蠻橫的多上數十分。


    兩隻畫完,他的雙眸慢慢帶上猩紅。


    前胸和兩臂上的三隻眼睛,是那位老人家送他的禮物。如今,也算得上是最後的倚仗了。


    他的右手緩緩的垂下,再攥緊成拳。最後的,再一次的將那兩人的模樣記在腦海裏後。他便動了。


    隻是一個閃身,隻是不到毫秒之間。他頓時就出現在了那個紅紅的前方上空。他身體一擰,磅礴的力道伴隨著燦金色的光芒,在一拳之間頓時轟然而下。


    “砰!”


    血花和碎裂的聲音之間,落下的,哪裏會隻有那一拳呢。


    ………………………


    “撲通。”


    綠色的身影沉重的倒在了地上的血泊之中。


    “……對不起,…你………抱歉………”


    軒轅帝丘站在旁邊,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抬起頭。


    沒有下一個綠色的身影了,沒有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然後發狠似的,劃掉了那手臂上的,那人之前的最後一個名字。


    “好了,接下來…………”


    他正說著,忽的愣了一下,然後才繼續:


    “我是軒轅帝丘。”


    純白的空間裏,男人站在逐漸消失的血泊旁,默默的重複著自己的名字,默默的,整理著自己所剩不多的記憶。


    記憶,以及從記憶其中延伸出來的情感,是組成人本身最重要的事物,並沒有之一。畢竟,容貌也是有相像的,性格也能夠類似,還有體型,身形,穿著打扮……等等等等這些,都可以去模擬,去仿造……但,絕不會有兩份相同的記憶,以及兩份同樣的感情。這也就是為什麽,每個人都會是獨一無二的。


    而至於生活中記憶的喪失,在普通的日子裏,它更多的表現為遺忘,而不是徹底的消失。


    遺忘是漫長的,也是難得可以去挽迴的。它出現在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裏,積少成多,不知多久後的一天,你才會突然發現自己遺忘了什麽,並告訴自己自己要去想起它。遺忘……對人很仁慈,它永遠給著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但,消失卻不是這樣。如果說遺忘像是可以治療的感冒,那麽消失就像是一次必須要做的切除手術。你知道它會切除,但是卻不知道會切除什麽,被切除的東西對你有多重要,你沒了它你會怎麽樣………這些你都不知道。你唯一留下的隻是在切除後心裏的空虛,身體上的熟悉和失落,以及人格上的蒼白。


    這一點,在此時的軒轅帝丘身上,更是額外突出。他幾乎是清醒的,被迫的接受著記憶一點點在腦海裏消失,清楚的認識著自己心中的失落和蒼白,並且,清晰的,逼迫著自己去接受,並且……繼續做下去。


    或許他在表麵沒有表現出來,但是,他內心的壓力和苦痛,又豈可為外人道哉?


    軒轅帝丘重複念了幾次後便停了下來。他眯起眼看向識海空間的另一端。


    此時此刻,他所擁有的記憶,就隻有那一個人的了。


    嗬………我就知道,沒安什麽好心。不過,倒也不是沒有準備。


    軒轅帝丘心想著,慢慢的便伸出手,掀開了遮蓋在右臂上的衣服,露出其下的手臂。但,出人意料的,這隻手從肘關節附近開始直到大臂的全部,盡數都被紫金色的符籙死死包裹著。


    黑狐如今的所作所為,無非是想要在他完全喪失記憶的空窗期裏殺死他,他,自然也不會束手就擒。


    這通臂鍛煉著白虎殺氣,並被不斷彈壓的右臂以及其上三眼的最後一隻,就是他此時最後的底牌。


    “真是狼狽啊,軒轅帝丘。”


    一團陰影在麵前不遠湧動,不就便隨之凝結成形。鳳棲姿態優雅,譏笑的看向軒轅帝丘道。


    “哦?不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麽?我還以為你還打算在玩玩呢,鳳棲。”


    軒轅帝丘解開右臂上封印的動作不停。


    “真難為你現在還說得出我的名字。妾身現在算得上天師你唯一記得的人嗎?”


    “算不算你心裏沒數嗎?嗬……”


    “嗯,確實不算呢。畢竟還有雅雅小姐對吧?我可是特意將她的片段留到最後的呢。真是甜蜜啊,天師。”


    “……………………”


    軒轅帝丘沒有做答,他隻是靜靜的撕下了最後一張符籙,然後蘸上了鮮血。


    鳳棲的臉色終於變了。她揚了揚手,任憑身後識海記憶洶湧。驟然之間,白色的世界變得豐富了起來。


    軒轅帝丘一筆一筆畫下最後一眼。他看著兩旁走馬而過的記憶,平靜的仿佛事不關己。


    即使這些記憶是他最後獨有的,和雅雅的記憶。


    在這裏他看見當初初上塗山時,雅雅用法相天地撐起金麵火神火球,看見幼兒時每日訓練後,和雅雅在全塗山的玩鬧,看見問天宗被他草草立下,看見青年時和雅雅在塗山城門上談天,看見他和雅雅並肩下山遊曆天下,看見他們一起簽約紅線仙,看見一起奔走續緣的數十年,看見那次的紅線仙表彰大會,看見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看見自己孤身再下塗山……最後,看見她在苦情樹下,遠眺的樣子。


    雅兒…………


    他的喉口動了動,隻是最後沒有說出來。


    周遭的景象在不斷變化。取代鳳棲的,是一個他再也熟悉不過的身影。


    “……要說再見啦。”


    最後一筆劃下,軒轅帝丘一個趔趄,揚起一抹苦笑。


    “……我是,軒轅帝丘!”


    他輕聲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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