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昭聞一時無法開口,便隻能默認,碰巧這時,客房服務來了,是之前葉昭聞要的蛋糕。


    很漂亮的水果蛋糕,上麵鋪了一層芒果獼猴桃草莓葡萄。


    “老人家不宜攝入太多高熱量食物,容易得高血壓、糖尿病的。”葉芸凝說道。


    “唉,人生在世,及時行樂吧,我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得病的那一天,想吃就吃吧。”葉昭聞說道,“以前就總怕,怕吃這個得病吃那個不好,幹什麽都謹慎得不行,現在,無所謂了,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來,高不高血壓都挨不住一刀子,糖不糖尿病也沒人管我死後流一地的血甜不甜,吃就是了!”


    葉昭聞挖一勺蛋糕,吃了一大口,鼻尖上沾了點奶油,像個小醜。


    “我之前中毒,就是吃的蛋糕。”葉芸凝有些生澀地開口。


    “我知道,但那又不是蛋糕的錯,”葉昭聞又吃了一大口,“蛋糕這麽好吃,怎麽會是蛋糕的錯呢,能讓我病死,沒準還是件好事。”


    葉昭聞吃得有點急,咳嗦了一下:“那女人沒說錯,我這裏給你認了,能說服巧兒走,你倆就早點走,越早走越好,有些事強求不得,活著的人總是更重要的。”


    這與葉芸凝最初的設想完全不同,她以為葉昭聞聽說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會迫不及待地將這些要命的秘密告訴別人,尤其會告訴能夠護住他的葉巧書女士。


    但現實卻完全不同。


    這個恭維的笑起來像個癩皮狗的老人,葉芸凝從一開始就沒重視過他,此時卻眼神一停。


    有人要殺他保密,他已經在等死了。


    現在惟願的就是事情別拖累她和葉巧書。


    這和葉芸凝預料的完全不一樣,不應該是葉昭聞怕死,拿葉巧書當護身符,畏畏縮縮地躲著嗎?


    最開始,葉朝聞和諾嘉學院的老校長是戰友,老校長有誌上一線,葉朝聞卻因為怕危險而留在了基地內部執勤,作為一個“逃兵”,入了監察處。


    後來監察處發展起來,葉朝聞乘著這浪潮,身價水漲船高,攀上了最快的晉升通道,參與了當年基地條例細則的製定,明明是個草包,隻會跟在領導身後附和,自己難有獨當一麵的能力,卻因著這份“謙遜”,混到了相當不錯的地位。


    葉朝聞擔不起檢察署總署長一職,卻輔佐了三代署長,人生最大的能耐就是活得長,幾代的秘書,檢察署內,也是人皆敬之,就這樣混成了大檢察官。


    他知曉監察處抓人的事情,知道了蒙冤落難的人將會麵臨殘酷的非法靈能人體實驗,他看著監察處從最開始“維持基地內和平穩定”“死刑犯解剖研究保護更多的人”,一步步走向殘忍敏感的極端,抓捕無辜者,進行慘無人道的實驗。


    非法實驗被政府察覺並強行取締,實驗參與者向商會伸出了手,謂因商會出資支持了這個實驗,並“打點”好了政府,讓一時財政困難的政府不得不閉上了嘴,監察處因此越發猖狂地向著無辜者伸手。


    靈能失控者人數不夠,就推行鼓吹更嚴苛的政策,需要嬰兒進行某些初級實驗,便抓捕適齡的女性生育,或聯係金花殿向他們輸送智商不良的孩子。


    但葉朝聞隻能苦笑,哪個智商不良的孩子能識字,能看一眼他的工牌,便叫出了“葉朝聞”三個字?


    他們明明都是正常的孩子!


    但葉朝聞對這一切都選擇了閉嘴,他是知情者,更是沉默的幫兇。


    應錦河死在葉朝聞麵前的時候,老人是跪著的,他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似乎就是一截枯骨了。


    葉芸凝盯著葉朝聞臉上的褶皺,沒了聲音。


    但眼前,這個各項資料裏畏畏縮縮了一輩子的男人,坦坦蕩蕩地麵對了死亡。


    小心幾日,他已不怕死。


    或者說他怕死,但他更不想拖累小輩。


    葉芸凝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


    那坨奶油還立在葉昭聞鼻尖,葉芸凝拿出餐巾紙,給他一遞:“葉老先生,你吃到鼻尖上了,擦擦吧。”


    葉芸凝深唿吸了一下:“葉老先生,你的意思是,你要自己一個人麵對舊監察處嗎?”


    “你怎麽知道是舊監察處?”


    “我不傻,”葉芸凝深唿了一口氣,“監察處出事了你就往西疆搬,我怎麽會一點都意識不到?你現在很危險,是不是?隨時有可能喪命!”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葉昭聞語氣嚴肅起來,“這是我的孽、我的債,你離得越遠越好,永遠,永遠不要觸碰。”


    “是你知道舊監察處什麽秘密嗎?”葉芸凝迅速接話,“是你知道了什麽要命的事兒而被人盯上殺人滅口的嗎?”


    “你不要瞎猜了,我說了這不關你的事兒,你知道這事情危險,你就該離我遠一點!”葉昭聞開始趕人了,“他們沒想對你下手,這就是好事,你快走,你現在就離開這個房間,然後再也不要和我私下裏接觸……”


    “之後再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害死,不管不問嗎?”葉芸凝不答應。


    “你先出去,”葉昭聞猛然意識到什麽,“無論如何你先出去,你在這裏待著就是危險,你,我今天就不該讓你進來!”


    “萬一舊監察處以為你把什麽都跟我說了,對我下手怎麽辦,是嗎?”葉芸凝站在原地不動。


    “對,所以說你今天就不該來,阿寧,來,你是個聰明姑娘,你知道明哲保身,不該知道的就別聽別問,現在時間還短,監察處哪怕派人盯著,都還有辯解的餘地,”葉昭聞死死地盯著葉芸凝,有些紅了眼眶,“走,孩子,快走。”


    “我不走!”葉芸凝情緒激動起來,“我不走,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就讓人以為我知道好了,就讓他們把我也當成目標好了,我為什麽要走,我才不要看著你去死!”


    “不行,你……”葉昭聞都要上手趕人了。


    葉芸凝語氣快速起來:“葉老先生,今天踏進門之前我就有猜想了,我問,你答。”


    “我什麽都不會迴答,你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危險。”葉昭聞說道。


    “一,有關你的反常舉動,你已經承認了,就是監察處要對你動手,而你想把我和葉所長推開,自己去麵對死亡。”葉芸凝伸出食指。


    “二,舊監察處要對你動手的原因,是你掌握了什麽秘密,這個秘密相當關鍵,牽扯到的人也多,足以讓舊監察處為了封你的口而傾盡全力痛下殺手,你的打算,是任人宰割。”


    葉芸凝看向葉昭聞,他的表情,把這兩條都認了。


    “你並不打算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但我有嘴有腦子,我可以猜,也可以說。”


    她的眼神銳利起來,微微沉吟著:“先說一下我意識到很久的一些不對勁吧,一個是楊素阿姨,她從‘金花殿’中跑出來,跟著我母親,忠心我從不懷疑,她母愛泛濫都能泛濫到後輩上去,對我和應乘風的愛我同樣不懷疑,但幾個月以前的綁架案中,她協助監察處,背叛了我母親,傷了親兒子還綁了我,講真,我是真的震驚,真的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但震驚之下,我相信了這一套的說辭,我以為背叛者真的是楊素阿姨。”


    葉芸凝頓了一下,深唿一口氣:“這件事誤會太深了,甚至於到我母親對楊素阿姨的背叛出示了諒解書,我都沒意識有什麽不對勁,隻以為是母親心軟不忍,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麽順理成章,卻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


    “以下的話,我是用猜想作為結論推理的過程,有些不著調,歡迎隨時修正。”


    這是一場心理博弈,真真假假的話摻著說,目標就是誘騙人心。


    葉芸凝拿起餐盤裏的另一個勺子,跨著半個桌子伸手挖了一勺葉昭聞的蛋糕,一口吃下去,猶如酒鬼幹了一瓶啤酒,在給自己壯膽:“母親其實沒挖到真正的背叛者,楊素阿姨不是背叛者,恰恰相反,她是母親派去非法人體試驗的臥底!”


    柴溫茂翻到的有關葉巧書的資料,葉芸凝都看過,葉巧書曾經為監察處工作過,去到過西疆,再迴到了中心靈能研究所,旁的不說,她作為頂級科研工作者的基本眼力她有,她能看出來,靈能研究這一方麵取得的成果,聯盟的正統路子下開出的小白花,還比不上人體試驗的血肉喂養出的罌粟花。


    她一不滿人體試驗背後的血腥,二不願看著科學進步慢人一步,三又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她能做的,也無非是派出個人,試探著非法實驗的底。


    “監察處,包括應錦輝,他們沒對楊素起過疑心,應該是監察處先派人接觸的楊素阿姨,楊素因此而反水,但他們小瞧了楊素對葉巧書女士的信任,她在監察處來找她接洽的第一時間就把一切都告訴了母親,後來也是在母親的授意下,與監察處交流,她不是背叛者,不是雙麵間諜,她就是臥底。”葉芸凝說話擲地有聲。


    “你,你怎麽會這麽想?”葉昭聞身體鬆了下來。


    “因為實驗數據,楊素阿姨說她之所以和監察處勾結,是為名為利,想拿到更高的科學成就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可這反而是最說不通的一點,葉巧書對科學的追求近乎苛求,她不是為了結論好看而弄虛作假之輩,來曆不明的實驗數據糊弄不了她,楊素的這個理由乍聽沒問題,但實際上經不起推敲。”葉芸凝說道,“這就是我對一切懷疑的開始。”


    而葉巧書那個時候為什麽要推楊素頂包?因為她沒能找出真正的背叛者。


    上席議會盯著她的人太多了,全議會的三十人聯名彈劾讓葉巧書不得不找一個緩衝的理由,哪怕隻是個理由,也要先站穩腳跟,推旁人是兩眼一抹黑,不如推楊素。


    “說是覆巢之下無完卵,但總有些華麗的卵是可以躲著的,就像如今的監察處,為了掩人耳目,可以把一些人推到柴溫茂的麵前混淆是非,隻為了另一部分人,可以借此藏得更深。”葉芸凝語氣無奈,又狠狠吃了一口蛋糕。


    “監察處不知道楊素是臥底,他們把她當自己人,但在他們眼裏,楊素就是一個可以舍棄的卵,沒用且添亂,隨便什麽理由就可以將其棄之,葉巧書先一步將她捧出來,高高舉起,在全議會當眾宣讀,也是一種保護。”


    葉芸凝看向葉昭聞:“葉所長其實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靈能研究所的叛徒到底是誰,而像這個叛徒這樣的,舊監察處的人,其實還不少,監察處的檔案被選擇性刪除了,但你,心裏有數,對嗎?”


    葉昭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真的是字麵意思上的驚呆了。


    “別人我不提了,但葉所長身邊的叛徒,你最起碼應該知道吧?”葉芸凝切入重點,“她身邊,有監察處的舊人,是嗎?”


    葉昭聞見葉芸凝說完了,緩緩鬆下一口氣,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語言:“阿寧,再怎麽說,監察處都已經沒落了,舊監察處不再輝煌,而一個人,他如果能在巧兒身邊混出頭,他還會為監察處服務嗎?監察處沒落的時候,這世界上就沒再有叛徒了,有人,也害不了她。”


    “但到現在還有人在為此奔走,還有人在打著舊監察處的名義行事,”葉芸凝嚴肅地說道,“有人要為了這些害了你的命!”


    葉芸凝沉下心來:“葉老先生,是因為那些事情,你也是罪人嗎?你這樣慷慨赴死的背後,怕也隻是對一切的逃避吧?”


    葉昭聞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拿起勺子挖了一口蛋糕,給自己塞了一大口。


    “你不能這樣麵對死亡!”葉芸凝緊盯著他。


    隨即,她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平靜了一下:“最起碼,我想知道葉所長身邊真正的背叛者是誰,舊監察處的人對葉所長一定有威脅,這一點,我從沒懷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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