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大門不同往常的敞開的著,刑部的官吏都穿戴著齊整的官袍。


    遭楊嵩殘害的十名女子的遺骸以火焚後裝在了壇子裏,整齊擺在刑部大堂內的一張白案上。旁邊還放著她們各自的遺物與那盞美人燈。


    林舒走進刑部,望見王玉芝的父親已含淚抱過了自己女兒的骨灰壇,與女兒絮絮的說著話。


    宋玥的丈夫和他的繼妻,帶著兒子一家三人在宋玥的骨灰壇前磕了頭。


    宋玥的兒子稚氣的喚:“娘,我來帶您迴家……”


    郭父鬢發斑白,抱著女兒那盞燈,淚灑刑部大堂,悔痛不已。想當初他不答應女兒郭善同與才子李時勉的感情,雖是後來接受了這個女婿,誰料兩人雙雙英年早逝,當父親的迴想起來,豈有不悔,不痛?


    “善同啊,爹爹帶你迴家,將你與時勉合葬一處,再也不怕找不著家了……”


    晨風吹著刑部大堂外掛著的兩盞白色的紙燈籠。


    ——上頭寫著墨色的兩個“奠”字。


    無形中為今日的氣氛更添了一層莊重與淒涼。


    林舒望見袁文照帶著與文薑生的一兒一女,披麻戴孝的走進刑部。亦在妻子的骨灰壇前跪下來磕頭一拜。他解開身前的包袱,將骨灰壇抱過,從懷裏拿出一雙布鞋,與妻子的骨灰認真地包在一起,背在他寬闊的背上,又珍重抱過文薑的那一盞燈。


    這位前安撫使,曾鞍馬四方的男人,眼底閃爍著的是深藏的柔情。


    王府尹帶著家人而來,將將跨進刑部大門,便已經是縱聲大哭:“秀秀!爹爹來了,兒啊,爹爹來了……”


    到此,刑部在場的一眾官吏,都濕了眼。


    一聲阿彌陀佛從刑部的大門外輕輕傳來,隻瞧著一個年輕的和尚走進來。他來到大堂上,於謝玉琅的骨灰壇前,默默的凝立了許久。


    玄濟望了望謝玉琅的那盞燈,他將燈抱在懷裏,輕柔仔細的擦拭。


    後來世人說那位年輕有為的探花郎陸羽再沒還過俗,他將未婚妻謝玉琅的骨灰撒入了江河,抱著那盞燈,隱沒於大山之間,從此再未有人見過他。


    林舒又望見吳曹兩家人俱是哀傷的抱過曹若華的瓷壇,小心翼翼包裹起來,吳家兒子提過妻子的燈,拿臉輕輕貼了貼,“阿華,不怕了……”


    風吹動林舒腰間雪白的裙帶。


    她慢慢垂下眼,忍了許久的淚終於落下來。


    她提著裙,披風讓風帶向身後,踏著幾級台階慢慢一步步走進刑部大堂。抱過蠻蠻的那隻壇子,接過滿月遞給她的布,將壇子包好。滿月深深望了一眼。


    林舒抬起眼,朝阿南望了一眼。“蠻蠻最放心不下是你和阿行。阿南,帶她迴紅葉山吧。”


    阿南沉默的立了一會,他拿出另一塊幹淨的白布,將蠻蠻那一盞燈包起來。


    他說:“阿姐,我讓你失望了。”


    滿月忍著心酸。


    林舒走到一旁馮韶音的骨灰壇前,讓文鴛將馮韶音的骨灰壇,還有她那一盞燈包好。交給了初一和十五保管。


    馮韶音已無親人,而香香雖然保住了一命,卻遲遲還未蘇醒。


    刑部的官吏望著最後一壇骨灰,紛紛皺起了眉頭。林舒也望著最後一壇。


    其中一位官吏說:“隻查出孤女阿嬈生前有一位年邁的老爹,乃是她的養父,父女二人以種果為生,送果時讓楊嵩看中,慘遭了楊嵩的殺害,她老爹也一病過世了。”


    阿嬈的魂很柔弱,她隻記得自己是被養父從一場大火中救出來,醒來後不記得所有的事,不記得自己是誰。


    林舒正望著阿嬈的壇子輕擰眉心,一隻手伸過來,入目是一截藍色的刑部官袍。


    她抬起頭,映入眼前的是方衡失魂落魄的臉。


    “方大人?”


    幾位刑部官吏紛紛一怔。


    方衡今日原本也該在這裏,他接手了楊嵩這樁殺人案至今,總想讓案子盡快了結。十名女子的身世核對查驗出來,卻隻有孤女阿嬈的身世難以破解。


    他想著讓仵作將阿嬈的遺物拿來,他再度仔細的查看了一番。


    竟不巧從阿嬈的遺物當中,衣服的夾層裏掉落出來一隻舊荷包。


    荷包小小巧巧,一見便是小姑娘戴的東西。上頭繡著不常見的一隻小鴨子,笨笨拙拙的,並不可愛。


    ——妹妹方寧丟失的那一日,身上戴的便是這隻母親親手教她繡的小荷包。


    那是中秋燈節,父親帶著妹妹夜出遊玩,十歲的妹妹讓一夥人販盯上,方家找到她的時候,妹妹已被賣入了一家青樓。不巧那青樓起了一場大火,燒了個幹幹淨淨。


    方家人都以為妹妹死了。父親自責萬分,從此精神恍恍惚惚,母親陪著他深居後院。


    方衡沒有想到,孤女阿嬈竟會是他的妹妹方寧?


    想到妹妹坎坷磨難的短暫一生,方衡失魂落魄地從刑部後院走了出來。


    方衡抱著阿嬈的壇子,將他方家這段不為人知的舊事嗓音幹澀地道了出來,刑部同僚都大為意外,又不約而同沉默。


    林舒聽後,感到心口一陣酸楚湧來。


    她替方衡遺憾,又替阿嬈欣慰,最終還是找到了家人,知道了自己來自何處。


    “自我朝建立以來,如此殘忍的連環案子前所未見過。本官為官至今,今日這般場景,委實不忍看下去……”


    刑部的黃侍郎上前來握了握方衡的肩,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方衡,你所作所為本官都看在眼裏,今日上京發生如此駭人悚聽的慘案,皆因朝廷少了你這樣的人。本官望你,一直堅守下去。”


    黃侍郎已近致仕的年紀,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免連聲歎氣。


    方衡抱著妹妹方寧的骨灰壇,神情一片端肅,“下官,銘記於心。”


    黃侍郎抬了抬頭,忽然怔怔的望向刑部大門,隻瞧錦衣衛簇擁下,沈華亭緩步走進來。他穿著一身素縞,發如白雪,隨風吹拂,朝著身後飄動。


    林舒轉過身,望著沈華亭一直走進刑部大堂。


    他視線落在阿南拿著的燈上,又低頭凝了一眼林舒懷中捧著的壇子,林舒有點擔心的看著他。


    他這段日子好似更削弱了,他又是悲喜不露於麵的性子,她擔心他平靜表象下,是壓了太久的悲湧。


    隻有他,八年前便知曉蠻蠻被埋在相府的後花園裏。


    卻生生忍耐與等待了如此長時間。


    會愧疚。


    會不安。


    會疼吧?


    林舒仰麵望著他,輕聲說:“我們一起,帶蠻蠻迴紅葉山,將她與沈伯伯、宗元、藍玉、小北、小六,小七他們埋葬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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