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摘下紅色的兜帽,露出白皙粉潤的麵孔時,香香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察覺自己失禮,才別開了視線,吩咐自己的丫鬟去沏茶來。


    樓子裏溫暖如春,林舒解開厚實的鬥篷,滿月接過來搭在臂彎裏。


    丫鬟將沏好的茶端上來,林舒在貴妃榻一側坐下,隨手便端起一盞,輕輕抿了一口,試過水溫合適,又小口的喝完了盞裏的茶。


    香香欲言又止,詫然地看了林舒一眼。讓丫鬟沏茶隻是出於禮節。香香還以為,林舒這般的出身,即便抄家為奴籍,或許也瞧不上她一個官妓的茶。


    她望著麵前又美麗了許多的林家三姑娘,望著她的眸中沒有輕鄙,隻有淡淡的溫和。


    香香為自己的偏見輕輕搖了下頭。


    林舒倒也不是因為自己家抄了,一個奴籍身份的人,沒資格去嫌棄人家一個官妓。而是她自小便不是個凡事講究的人,林家人私下都有幾分隨意不拘。


    何況,她冒昧造訪,這叫香香的女子並未不喜,亦未對她投來上京人嘲諷唾棄的目光,將她禮貌客氣的迎了進來。


    她倒是對香香有幾分好感。


    林舒品著茶,覺著這茶味道清香特別,似乎放了玫瑰,冰糖,山楂,和茶葉,忍不住又喝了一盞。


    “這是家鄉的玫瑰山楂茶,香香打小愛喝這個,夫人可喜歡?”


    “嗯,我喜歡這個味道。”林舒眉眼彎彎的一笑,看向香香,“你是南國人?”


    香香點了點頭,嫵笑迴道:“我的祖上是滇國人。祖父一輩遷來了上京。我愛家鄉的茶,卻可惜從未到過南國看看家鄉的樣子。”


    林舒見香香坐姿盈盈,一雙細挑的眸子嫵媚多情,膚色是天生的小栗色,妝容雖濃卻也還恰到好處,似是一朵來自南國的玫瑰,嬌豔欲滴,與上京女子有明顯不同處。


    “我打擾香香姑娘出門了?”


    香香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穿戴好的披風,帶著笑意的嘴角微微一僵,神情明顯一滯,道:“今日得去大理寺少卿元祿大人的府上。”


    林舒眉頭輕輕一蹙。那日來林府抄家的正是元祿。此人貪婪好色,不是什麽好纏的主。


    “無妨,時間還早。我本打算出門後先去一趟脂紅齋,今日不去便是了。”香香說。


    林舒視線淺淺一遞,落在一旁的丫鬟身上。香香會意,將幾個丫鬟都屏退了下去。


    “夫人來找我,若有事但說無妨。”香香又走去將門窗都給關上。


    林舒見屋中無人了,才問:“香香姑娘可認得馮韶音?”


    香香猛地怔住,轉身驚訝的看向林舒,逐漸皺起眉頭,說:“韶音是我相交多年的姐妹,也是唯一的閨中知己。夫人為何來我這提起她?”


    香香臉色發白,“韶音已失蹤數年。”


    十六樓舞姬馮韶音,舞技一絕。一支展袖舞讓她十五歲時便名動上京。有一年的花燈節上,林舒親眼見過,仙子飛天也不過如此。


    香香緩緩坐下來,神情難掩遺憾,“韶音是個孤兒,自小長在慈幼局。因她相貌身段出眾,被送教坊司培養。她癡於舞蹈,我醉心歌技,於是我倆成為了要好的朋友、知己。”


    “當年,韶音新編了一支展袖舞,興致衝衝的來找我合樂。說是要一舉奪魁。”香香陷入迴憶,“可就在離花魁賽不到幾日的時間,韶音讓一匹快馬撞傷了腿。別說奪魁,就是以後,再也無法跳她的展袖舞了。”


    林舒安靜地聽著。


    “直到花魁賽的前夜,韶音失蹤了。”香香緩緩抬起頭,“都說她受不了刺激,夜裏去投了河……”


    當年,皇家造十六座紅樓,譽為十六樓。十六座樓年年會舉辦一場轟動上京的花魁賽。然而,奪魁者寥寥無幾。花魁之位便一直虛置在那裏。幾十年來,總共也才出過三位花魁。


    樓裏的女子若拿下花魁名頭,可脫離妓籍,還有麵見天子的機會,天子會賜與‘花斛夫人’的封號,擁有自己的田地宅子,婚配自由。


    林舒不知如何同香香說,馮韶音一縷幽魂就在她的身體裏。


    且馮韶音死後未了的牽掛,似乎正是這位相知多年的姐妹。


    當日林舒在十六樓,那一聲幽怨的啜泣與唿聲,也正是馮韶音對十六樓的感應。而她今日再次踏足十六樓,這種感應愈發的強烈。


    “夫人莫非有韶音的下落?”香香黯然的眼底透出一縷光。


    林舒正想要開口,忽然一扇臨街的窗被風吹開,輕輕嘭地一聲,屋內燭光瞬間熄滅了一半。


    滿月壓抑著心驚,走去將窗子關緊。香香想起當日太傅要了一樓燈這件事,憶起林舒似乎是怕黑。她起身去將熄了的燭燈一一點燃,轉身迴來的時候,隻見林舒望著她的眸光帶淚。


    香香怔住。


    林舒輕輕倚著榻,一隻手輕輕一甩,隔空做了一個展袖的動作,口中鶯鶯唱了兩句。


    香香不可置信。


    這是她為韶音新作的詞曲,說好的要助韶音在花魁賽上一舉奪魁。這曲子除了她們,沒有人聽過。


    林舒緩緩起身,緩緩走上來,口中幽幽,眸光盈盈望向香香:“你怎麽不明白……我若奪魁,麵見天子時候,可求天子賞賜我一樣東西。我什麽也不要,就隻想要你。”


    “你我離開這糟蹋人的溫柔鄉,去采菊東籬下,去田間耕地,去見你想見的南國風情,去做什麽不好……香香。你說天下男兒皆薄幸,我們姐妹在一起,過一輩子,難道就不可以?”


    香香渾身震顫,雙眸越睜越大。甚至站不穩地往後踉蹌了兩步。


    “韶……韶音??”


    “你……”


    “為何你會……”


    “為何我會存著這份心思?”林舒唇角旋出淒美的笑,“你我相識一場,我自小孤苦無依,你是我唯一交心之人。你傻,總想著上京男人為你神魂顛倒,拜在你的石榴裙下,你才暢快。”


    林舒伸出手,欲去觸香香的臉,“可我心裏隻想你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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