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華亭取了一件氅衣將林舒的身子裹起來,牽著她出府之後,隻讓十五駕車,滿月隨行。


    “太傅要帶我去哪兒?”坐在馬車上,林舒詢問。


    “你不是一直擔心你的兩位哥哥,你既已經傷勢大好,今日去見見他們。”


    沈華亭的語氣尋常,林舒卻聽出一絲不寧。


    不多時,林舒見到了兄長林琢還有林潛。


    林琢的腿還傷著,他拄著一根拐木,見到林舒第一時間,打量林舒的傷勢,見她整個人完好無損,心裏落下一口氣。


    當日寶船出事,若非頭一下炸的隻是船頭,他們兄妹三人恐怕全都沒了命。


    林舒的視線下移,落在林琢的腿上。


    “二哥的腿……”


    “鹿千戶說就算傷勢愈合,也會留下殘疾,變成個跛子。”林琢沒瞞著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笑了笑,“還好,反正二哥也沒打算入朝當官。腿也還在,沒斷。對二哥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林舒知道兄長傷勢不輕,卻沒想到會如此的嚴重。每迴問及兄長情況,雲胡與馮恩他們都隻是說均在養傷。


    怪不得沈華亭會親自帶著她來見兄長。


    她低頭凝著林琢的腿,心裏一揪,眼底逐漸聚起一層霧氣。


    二哥最喜歡四處遊蕩,是個天性不拘的恣意性子,如今跛了一條腿,等於喪失了一半的自由。心裏又怎會沒有失落?可二哥卻輕描淡寫的說出來,反來安慰她無須為他感到難過。


    林舒抬起手背,低頭擦去眼角的濕潤,她努力將難過壓下去,抬頭看著林琢柔軟的一笑,用尋常的語氣開口:“二哥就算是跛了腳,也還是我心目中最俊逸不凡,最恣意瀟灑的男兒。”


    “何況,世間大夫無數,隻要我們去找,也許二哥的腿就還有治好的機會。”


    林琢摸摸她的頭,“小菀菀果真是長大了。”


    過去的林舒一定會撲進娘的懷裏哭得傷心不已;或是紅著眼對著他說“二哥騙人”“二哥是個大騙子”。


    如果可以,林琢寧願林舒一直是他那個無憂無愁,嬌嬌的妹妹。


    可眼前經曆變故成長為一株堅強柔花的妹妹,又實在令人喜愛又憐惜。


    “你說的不錯,二哥還真是認得一個隱匿世外田園的老郎中。他自稱祖上是杏林高人,說不定將來求一求他,他能替二哥治傷。”


    說是這麽說,林琢卻沒抱太大的希望。斷骨之傷非同一般,無論是在世華佗還是杏林高人,也不是無所不能。何況這老郎中隱居何處,他也不清楚。不過是遊走四方時有過一麵之緣。


    鹿鳴的醫術已經不低,什麽郎中的醫術會比鹿鳴還要高?二哥認得一些奇人,林舒倒也不奇怪,不過也聽出林琢話裏有一半安撫的意思。


    她也沒追問,想到大哥還躺在那裏昏迷未醒,心頭又是一攪。


    “別擔心,鹿千戶說了,大哥性命無礙,隻是需要一些時間,尚才能醒過來。”


    林琢看出林舒在想什麽,又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二哥,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事情的背後,都不是那麽的簡單?”比起自己,看著家人受苦受傷才是她最難過的事。


    林舒想了想,將自己所知的說了出來。


    林琢深深看著她,沉默良久後,他問:“菀菀,這些是他告訴你的?”


    林舒知道就算是二哥也沒那麽容易相信她所說的話。


    林琢的神情不同尋常的認真,“菀菀,你可知道,閻老是何人?整個大庸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從過去到現在,都一直視他為德高望重的賢臣。他也的確做過許多為民的善事,在景帝晚年耽於政事之時匡扶過社稷,創立了人人稱道的清流之治。菀菀,你現在,質疑這樣一個人是個該背上千古罵名的惡人,不止是我難以相信你,大庸的百姓也難以接受。”


    林舒緊緊抿唇。


    林琢繼續追問:“菀菀,你真的確定,不是因為你喜歡上他,才被情愛所蒙蔽了你的眼睛。才會相信沈華亭口中那些顛倒黑白的話?你仔細想一想,是否他這樣的人真的足夠可信。”


    林舒朝後退了一步,長袍下層疊的裙擺隨之一晃。


    林琢凝著她,心裏五味陳雜。似沈華亭那樣的人物,拋開旁的不說,足以令妹妹這樣的少女沉迷,甚至亂了心智。


    他在等,等林舒的迴答。


    林舒垂著眼,望著層疊的裙擺,想起方才下車時,沈華亭彎身替她仔細整理裙擺,扶正繡鞋上珠花的畫麵。


    她抬起頭來,睜著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冰涼的小手在鬥篷裏輕輕交握身前,姿態挺直。


    她大聲說:“二哥,你錯了。不是因為我受情愛蒙蔽,才喜歡上他,要為了他說話;而是因為我先看清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看清了他有多好,才會喜歡上他,才會心悅於他。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更相信自己的心,和他對我的的心。”


    沈華亭在外沒進來,好讓他們兄妹單獨相處一會。可他又不想等太久,來到了門外。


    他聽著裏頭聲音,眼底染上一片濃鬱的墨色。


    林琢拄著拐,沉默抿唇。


    屋內,兩人身側傳來一聲墜地的沉悶重響。


    林潛醒來了,剛好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試著睜眼,渾身如有千均重。直到聽到林舒的話,整個人抖著翻到了地麵。


    林舒和林琢都驚了一下,林琢慌忙走兩步,一個不穩也摔下來。


    林舒手忙腳亂來扶兩人,“哥哥!”


    林潛抓住她的手腕,製止了她的攙扶,枯槁的病容上,隻有一雙瞿目閃爍清光,他張了張口,嗓音幹澀嘶啞:“菀菀,若你錯信了他呢?”


    林舒看著林潛抓著她手腕的手還在發抖,嚴重的傷勢折磨的他形容消瘦,麵色蒼青,不禁心疼得淚落連連。


    沒有大哥,就沒有她。


    大哥是在危險來臨時拿命護她的人。


    “哥哥……”


    “大哥……”林琢也目含紅絲。


    林潛直直凝視著林舒,“菀菀,迴答我。若你錯信了他,如何麵對我們?麵對祖父?難道你忘了,我們亦是清流之家!就因為他對你,對我們林家行了些善意,你便信他沈華亭,要與整個清流為敵,甚至——去質疑祖父的為人麽?菀菀?”


    林潛整個人都在發抖,虛弱的好似隨時會昏倒。


    林舒心疼得揪起來,卻又被林潛咄咄的眼神逼得臉色發白。


    林潛終是不忍,鬆開了手。


    “不該呀,菀菀。祖父他最心疼你。清流治世是他的一生銘誌,亦是大哥一生銘誌。如今,為了一個沈華亭,你是不是覺得祖父與大哥,都是與你所說的閻老一般虛偽小人?”


    林舒抖著肩。


    她從未懷疑過大哥一生銘誌。清流該有的真正模樣,便是大哥這般。


    正是因著這份刻入骨血的銘誌,大哥才更難以接受,更不容易看清:真正的銘誌不是立誌要去做一個什麽樣的人,而是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那些沒有清流之名的臣子,百姓裏,也一樣有不乏為國為民的好人。


    眼淚從臉頰輕輕滑過,林舒將厚厚的裙擺向後撥去,又往後挪了挪,跪在地上,雙手交額,向兄長長一拜。


    “大哥二哥以性命護我,菀菀無以為謝。”


    林琢眼睛發紅,他拄著拐,費力坐起來,輕輕笑著:“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林舒直起身,臉上掛著淚痕,望著兄長目光誠然,說:“可是,哥哥,他沒有家人了。他遭受的那些不公,隻有他一人承受。心裏該多苦呀。”


    林潛臉色蒼青,“你就這麽信他?要和他站一邊?”


    林舒將攥著的手心微微鬆開,再次堅定開口:“我信他。”


    門口,沈華亭僵垂在身側的手握緊。


    她說會站在他一邊。


    她沒說謊。


    可聽到她與家人對峙時語氣裏的艱澀,他又心裏撕扯般的心疼了起來。


    沈華亭抬腳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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