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華亭抱著林舒下到山腳,便在一處茶水亭等待。亭子是夏季才用,三麵的圍擋用的是蒲席,倒也能勉強擋一擋寒風。茶水亭的主人在裏頭留下了幾張破落的桌椅,可供經過的行人暫時歇腳,躲避風雨。


    林舒在沈華亭的懷裏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直至此刻也還未醒過來。


    沈華亭未將林舒喚醒,將她抱著放在一張長木凳上,先是扶著她的頭,拿他的袖子將桌麵的灰塵拂掃幹淨,才將她的頭輕輕枕放在桌麵。


    林舒微微動了一動,似乎是從舒服的懷裏挪開,感到了一絲寒冷,沈華亭瞥著林舒的睡顏,用指背蹭了蹭林舒困倦的麵容。


    林舒醒來的時候,時辰不早不晚,她睜眼發現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山下,身處在一座簡陋的茶水亭,身旁,生了一堆火。


    柴火將林舒身上烤得暖洋洋的,驅散著山外傳來的寒氣。


    林舒睜著眼睛,人還半伏在桌上,望著這一幕,人有些恍惚。


    林舒上一世最害怕入睡醒來睜開眼的霎那,發現自己依舊孤身身處在無望的黑暗、和恐懼的深淵中,不得逃脫。


    山外,曠野,茶水亭裏空空落落的,隻她一人。


    林舒心下一緊,她起身著急往外走,邊走邊大聲喊:“沈華亭!”


    林舒將雙手攏在嘴邊,“沈華亭!”


    喊了三聲後,林舒突然停下來。


    茶水亭外沈華亭正往迴走,十步外停了下來。他望著林舒心慌尋他樣子,心底忽地一疼。


    林舒抓著厚重的衣裙,朝他邁著急急的小步跑了過來,野道路不好走,尤其是下雪後,沈華亭邁出步子朝她迎上來。


    林舒仰著煞白的臉色,帶著哭音語氣稍重地問:“你去哪兒了?”


    沈華亭見她最後一步不穩,伸手將她扶了一把。


    林舒察覺自己語氣不妥,吸了吸鼻子,換上委屈之音又問了一遍:“你去哪兒了?”


    林舒紅了眼睛。


    “附近有幾戶農家,本官去弄了吃的來。”沈華亭溫聲道。


    那幾戶人家在幾裏地外,他想著她一整日未吃進東西,醒來必是要餓了。便禦了輕功速去速迴,來迴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林舒怔了一下,才覺自己好似反應過度了。煞白的臉色稍稍緩和下來,她張了張口:“我還以為……”


    以為你不在了。


    醒來又是噩夢一場。


    沈華亭深深地看了林舒一眼,不由將手掌往上,貼在林舒的後背輕輕拍了拍。


    林舒在紅葉寺,麵對佛祖說的每一句話,沈華亭都記在了心裏。大約便知曉了為何林舒怕黑這件事,在錦衣衛歸納的檔案上卻並未存在。


    不止,還有她身上一直以來種種疑團,也似乎有了一個合理的答案。盡管這個答案世人聽來過於離奇。


    他猜想,她方才許是又想起了前世什麽?


    沈華亭牽起林舒的手走迴茶水亭,將弄來的幾個地瓜烤了。林舒乖巧溫順地坐在長木凳上,烤著火,變得幾分安靜。


    直到林舒的肚子咕嚕地叫起來。


    林舒捂著肚腹,流露出一絲的不好意思。她望著火堆,軟軟的輕笑:“好餓啦,還要多久才好啊?”


    沈華亭將地瓜拿棍子撥出來,慢條斯理地捏了捏軟硬,林舒望著地上幾個排排放好的烤地瓜,主動伸出手。


    沈華亭開口:“小心燙。”


    林舒沒碰著,便被他打開了手。待地瓜稍許放涼一些,他拿帕子包了一隻最軟的,剝了薄薄的外皮,才讓她拿著吃。


    地瓜還是有些許燙,林舒左手倒右手,倒了幾下,熱乎乎的地瓜捧在手裏,在這天寒地冷的地方,便似一股融入身體的暖流。


    她開始咬了一口,烤熟的地瓜香甜軟糯,立時讓她心滿意足地眯了眯眼。


    沈華亭望著她纖纖細細的十根手指,捏著烤地瓜一點點往嘴裏送,她的指甲未染丹蔻,透著淡淡的粉紅,薄薄的又瑩又亮。


    他又望著她咬一口地瓜時,露出的潔白整齊的貝齒。


    她說楊嵩因她刮花了他的臉,而將她的指甲了出來;未免她咬舌自盡,又拔掉了她的牙齒。


    沈華亭掌著詔獄,掌著這人間最酷吏的刑牢,拔掉犯人的指甲和牙齒,不過是詔獄裏最輕的手段。


    可,也是最折磨人心的手段。


    十指連心之痛,往往還未進行下一步,許多犯人便頂不住招了,拔齒更是令人痛不欲生。沈華亭親手拔下的甲和齒並不少,他知曉那是怎樣的痛楚。


    即便活下來,也是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是刻入骨髓的烙印。


    沈華亭細細想來,這一兩月的時間裏,林舒所表露出來的恐懼,也不過是她上一世經曆的一半。


    她將另一半藏起,恐怕隻有在無人瞥見的時候,才會獨自舔舐傷口。為的不過是讓家人安心。


    沈華亭思緒微頓。


    他瞧著林舒小口小口吃完了手裏的烤地瓜,姿勢也依舊優雅的樣子,開口道:“以後在本官麵前,愛妾無須隱藏自己故作堅強。”


    林舒怔怔地望向沈華亭。


    “在本官心裏,愛妾已經足夠堅韌勇敢。”沈華亭握著林舒的手,拇指在薄薄一片的指甲上,輕攏慢撚地揉,“餘下的脆弱,讓本官來替你擔。”


    林舒心頭一酸,瞬間淚湧上來,他看透了她,是嗎?


    看透她的偽裝。


    看透她的故作堅強。


    楊嵩對她做下的欺\\\\淩,她哪敢全都告訴家人,告訴滿月他們,她連自己迴想一下都恐懼萬分。


    那些身處黑暗中襲來的懼駭,又豈止是囚禁那麽簡單,而是許許多個日夜裏所受的折磨。


    那日,她被阿南扔在詔獄的密道之中,聽著從詔獄傳來的慘叫聲,她才瘋了般奔跑。


    林舒垂下眼眸,出神地凝望著火堆,她緩緩的道:“太傅說我堅強,其實,是我沒有再經曆一次的勇氣。所以才會鋌而走險,去搏一個不一樣的命運。”


    “若是命運不仁慈,又讓我落到楊嵩的手裏,我未必還能撐得下去。”林舒抬眸,紅著眼,柔柔的一笑,“好在我賭贏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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