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合上名單折子,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摁在上麵,看著琴嬤嬤說:“我記得嬤嬤過去是五品官員家的小姐?”


    林舒看過琴嬤嬤的身世冊子,她原名叫做曹妙琴,父親是五品外官,因管理地方不當,與地方勢力勾結,以至匪患四起,打家劫舍之事常發生,被景帝降了重罪。那時朝野還算安穩,曹家這事情蒙冤的可能不大。


    當年曹妙琴才十二歲,曹家隻有她被發配進內務府,後來,隻剩下她一個。


    “迴夫人,那都是過去。”琴嬤嬤仍是輕輕地垂著眼,背脊卻微微挺著。


    林舒心下又一歎。隻怕當初曹家那事沒少讓沒為官奴的曹妙琴受辱罵。才會如此固執地想要與過去的身世撇清幹係。


    林舒眼睫輕輕一抬,說:“琴嬤嬤入內務府幾十年,可想過要離開這裏?”


    琴嬤嬤猛地抬頭。


    “嬤嬤的年紀還不太大,離了內務府,去了外頭還能好好的過過幾年清閑日子。”林舒將名單折子隨手遞給一旁的初一。


    她端起茶杯捧在手裏,拇指沿著杯口輕輕撥動,含笑地望著琴嬤嬤,把話繼續說完。


    “按說棋兒的條件不符,我怕是也不好放她離開。不過,嬤嬤過了這個年,虛歲滿五十,棋兒又是您的幹女兒,若是以這個身份將你們母女一並放出去,也不算亂了規矩。她有您這位‘年事已高’的母親要照顧,而嬤嬤也是孤身一人。”


    琴嬤嬤是聰明人,轉念一想,便明白這裏頭有林舒的私心在,也有成全。


    林舒能讓她們母女體麵地離開,且給了她這樣一個從未敢奢望的機會,琴嬤嬤不能說毫不動容。


    可,離開?


    她在內務府生活了幾十年,曹家早已不複存在,離開後該去哪兒呢?琴嬤嬤感到茫然。


    可不離開,她知道以棋兒的性子,隻會在這個吃人的內務府裏越陷越深。


    她對棋兒看走了眼,可付出的真心卻難以收迴,她再是氣惱,她也還是視棋兒為己出,怪隻怪這個孩子剛進內務府時的眼神太像她,令她一時心軟。


    琴嬤嬤歎出聲來,起身與林舒緩緩行了一禮,恭恭敬敬說:“多謝夫人好心成全,曹妙琴願意帶著棋兒離開。”


    林舒見她是個明白人,微笑點點頭,再沒多說什麽。


    -


    琴嬤嬤迴到司苑局,棋兒紅著眼睛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她,琴嬤嬤對看了一眼,緩緩走上前來。


    “你是不是老糊塗了?”棋兒開口,“你在這個鬼地方待了一輩子,靠著自己當上了司苑局的掌司姑姑,怎麽我就不能靠自己,我就隻能安安分分地當一個毫無地位的奴婢?”


    棋兒咬咬唇,嗓音越說越冷:“我不想像你一樣,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整天冷冰冰的跟個死人臉一樣,這樣活一輩子又有什麽意義?”


    話音落下的同時,琴嬤嬤抬手將一耳光打在棋兒的臉上。


    “啪”地一聲清脆聲,周圍鴉雀無聲,幾個偷看的司苑局小婢子們趕忙縮迴了腦袋。


    棋兒保持著偏頭的動作,手指摸上火辣辣的臉頰,緩緩扯動嘴角:“我想要出人頭地,想要一個風風光光的身份,我又有什麽錯呢?我是賤,那也比在這個鬼地方耗盡一生要好得多!”


    棋兒走上來,用力地抓住琴嬤嬤的雙臂,神情近乎於歇斯底裏,“你醒醒吧!你看看你的樣子,可知我最怕的就是活成你這副模樣?”


    琴嬤嬤繃直了她清瘦的脊背,緩緩扯開唇角:“你說的這些都沒有錯,錯在你用錯了方法。”


    沉痛在她的眼底一絲絲浮上來,化作冰冷的淚水一顆顆往下掉。


    琴嬤嬤嗬地一聲:“你說得對,我在這個鬼地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整天跟個死人樣,可我至少還有命!”


    “我在這個地方看過多少像你這樣渴望改變命運的女子,最終落得個淒冷慘烈的下場?”琴嬤嬤身子笑得發顫,“你以為不擇手段,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琴嬤嬤笑著笑著閉了閉眼,睜開時滿是淚眼朦朧。


    “我是造了孽,所以才認了你這個女兒,這些年相伴相依,我竟未把你看透……可,可我也隻有你了。”


    琴嬤嬤抬起手來,輕輕地擦去滿麵淚光,昂著她矜持驕傲的頭顱,說:“我能做的,便是把你帶出去,不至讓你陷入萬劫不複的那一步!”


    琴嬤嬤緩緩收起情緒,恢複她那常日冷冰冰的臉孔,雙手交疊,端莊得體。她看著棋兒,說:“海齋樓裏的那位小主子,已經答應了讓我們母女一起離開內務府。過完這個年,便是我們出去的日子。”


    “你準備準備。”


    說完,琴嬤嬤越過棋兒緩步走進司苑局。


    棋兒站在風中,十指緊握,麵如死灰。


    -


    林舒接連收到了二十四個衙門相繼遞上來的名單折子,就連司禮監的魏公公也讓小德子跑腿將名單遞了過來。不免讓她有一些詫異。


    “你們魏公公近來可有不高興?”林舒琢磨了下,看了一眼小德子。


    小德子拘謹低著頭,說起話來慢慢吞吞:“迴、迴稟姑、迴稟夫人……幹爹他老人家近來脾氣不大好,這都臥病在床躺了好幾日了。”


    滿月聽得不禁好笑。


    初一瞥了一眼,十五嗤地一笑:“小德子,你還是這麽老實!”


    小德子緊張得摳手指,他這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麽了?


    林舒更篤定了,又問:“這兩日太傅可曾去過你們司禮監,見過魏公公?”


    小德子緊張地拱拱手,如實迴稟:“迴夫人的話,有……太傅大人昨夜到過司禮監。”


    林舒猜的沒錯。


    昨夜沈華亭很晚才迴。


    他大概不止去了司禮監,隻怕還去了織染局、內官監那幾個不大好管束的衙門。


    果然如她所想,先前未曾把她放在眼裏的這幾個衙門,也都規規矩矩地把名單遞交了上來。


    林舒都是用同一套話讓他們帶迴去,最終定下來的人,待過完了新歲再離開。


    林夫人來送名單的時候,林舒自是將母親留下坐了一會。


    “針工局除我之外,還有三位掌司姑姑,這份名單是她們擬定,我也過了目,應當是沒什麽問題。”


    林舒見母親說話時的語氣神態都多了了一份淡淡的威嚴,便知曉母親也在成長。


    她屏退了下人,拉著母親坐到榻子上,把頭靠在林夫人的懷中,像小孩子一般將林夫人抱住,“母親這段日子定是受苦了。”


    林夫人摸著她的頭,溫柔地笑著,“母親受的這點苦,和我的菀菀比起來算不了什麽。”


    “可母親消瘦了。”林舒說。


    “那是自然,畢竟這內廷的飲食比不得家中合口。”林夫人轉而說:“好在,娘身邊一個小姑娘對娘諸多照顧。”


    “說起來,她和你還有幾分相似。”林夫人低頭看看懷中林舒,“嗯,尤其是這雙眉眼。”林夫人笑著道,“上迴在司禮監的門口,你見過。她叫小環。”


    林舒一愣,直起身,“小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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