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華亭端著林舒給他倒的暖茶,喝了兩口,輕輕晃動著杯麵。


    “以阿南的武功身手,能傷得了他的人不多。”他的語氣是一貫的淡薄,“他有心藏起來,錦衣衛要找到他也不容易。”


    滿月站在門口,低著頭,手指擰在一起。


    林舒朝滿月望了一眼,沈華亭的視線也隨著她轉身,落在滿月的身上,蹙了一瞬的眉頭。


    這胖丫鬟跟阿南之間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


    那晚的事情,林舒沒跟他說。


    沈華亭不甚在意。他擱下茶杯,分開一邊長腿,手在自己的膝上微微一搭,抬眼望著林舒,神色淡淡道:“到本官懷裏來。”


    林舒看著他那隻生得極好看的手,心噗通一跳,鴉黑的眼睫顫了顫。


    她微微紅著麵,小心翼翼挪著她的臀坐在了沈華亭的膝上。


    她今日穿著粉杏色的小襖,配一條天青色的褶裙,披著月白色的棉毛鬥篷,裙擺和鬥篷垂落在他絳紅色的棉氅子上,受傷的足尖勾著未落地。


    林舒用雙手勾著他的脖頸,轉過身望向他,見他還披著氅衣,眨眨眼問道:“雲胡呢?”


    沈華亭抬起一隻手,扶著她的後腰。


    他說:“他在樓下,太皇太後身體欠安,一會本官還得去一趟鹹熙殿。”


    林舒怔了怔,原來他今晚還得出去辦事?近日他隻在海齋樓睡了兩晚,其餘時間似乎都在忙碌。


    沈華亭笑:“愛妾這是舍不得本官,沒有本官在的夜晚,睡得不踏實?”


    林舒總不能迴答他沒說錯吧?


    夜裏有他在,她的確不那麽害怕。


    她微微一窘,眼睫扇動,眼裏勾起淺淺的笑意:“妾身這是擔心太傅忙碌累壞了身子。”


    她抬起柔荑,小手在他胸口輕輕的一拂,美目盈盈含情,顧盼多姿大抵便是如此。


    沈華亭忍不住想,這丫頭做戲做得越來越投入了。這裏頭,又有幾分真情假意?


    沈華亭不喜歡嗎?


    不,他覺著有意思。


    就是不知到哪一天她會演不下去。會是哪一天呢?


    沈華亭掠了一眼軟塌下堆積如山的賬簿冊子,淡淡的挑了一下眉道:“內務府的賬簿都看完了?”


    林舒扭頭望了一眼,扭迴來,“唔…還差幾本,今晚能看完。”


    沈華亭抬著手撫摩著林舒白皙的頸子,那纖細的脖頸,仿佛一隻手掌便能握滿。


    他心念一動,還真就握著手掌比了一比。


    竟然一隻手能握住。


    真是嬌小的東西。


    林舒微微愕然,有種他是不是要掐死她的錯覺,可他的眼神分明又溫柔得要讓人溺死其中。


    他嗬的一聲,抬眼看著她道:“愛妾如此努力,本官還真是刮目相看。”


    林舒逼自己無視掉那隻手掌盈盈一握的撫摩,她彎著眼睛,說:“是太傅看輕我了,我自幼學習一貫刻苦,連祖父都誇,兄弟姊妹裏除了大哥,我最愛學習啦!”


    “愛妾自誇的本事是越來越不要臉了。”


    沈華亭的目光望著她的笑顏。


    林舒笑起來的時候,眸子裏像是碎了一天光的星子,頗有幾分自豪。


    初一和滿月站在一處,眼珠子滴溜一轉立馬收迴來,把頭低著。


    還好是他,不是十五,否則十五一定撓頭不知自己是繼續杵著,還是該抬腳閃人。


    初一麵不改色,把自己站成了一根柱子,眼觀鼻鼻觀心,該看不見的時候看不見,該聽不著的時候聽不著。


    滿月則不同了,偷偷看了一眼,嚇得一臉驚愕。偏生林舒一臉溫柔笑意,那些話語更是膽大到令滿月也不禁臉紅耳赤。


    沈華亭也沒問林舒在賬簿上看出什麽來了,他不是一個急躁的人。


    他扶著林舒的腰,將她安置迴凳子上,他自己起身,將落在身前的發帶撂到身後,邁步走向了書案,拿了幾本奏疏走迴來。


    “夜裏下大雪,早些安歇。今夜無須等本官。”沈華亭走到林舒跟前停了一下,拿出零嘴荷包往她頭上一擱,繼續抬步朝書房外走去。


    林舒往頭頂摸了摸,將荷包拿下來,怔怔看了一眼……又是餘姚的蜜餞楊梅啊。


    這已經是第三次給她買楊梅了。


    “太傅。”


    林舒忽然輕聲喚住他。


    他迴身望過來。


    林舒抿抿唇,說:“太傅的‘準奏’是真心的嗎?”她目光落在他手裏的奏疏上,遲疑了一下,“楊嵩奏疏裏都是禍國殃民的餿主意,太傅不會不清楚吧。若清楚,那先前的……又算是什麽呢?”


    “本官批奏,向來隨心所欲。”他低沉一笑,寒眸一瞬冷得深不見底,“愛妾如此關心民生大計,大庸的百姓記不記你們林家的好呢?”


    林舒抿唇,眉心緊擰。


    “這大庸王朝非是本官的天下,本官管它好與不好。”沈華亭冷眼朝她投來,“多少忠臣埋骨屍涼世人也不會記得他們的好。本官一幹壞事,你瞧,天下人全都記住了本官名字。”


    “遺臭萬年,有什麽不好?”沈華亭陰著臉抬步離開,“至少存在過。”


    林舒怔然望著他離開的背影。


    林舒這晚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臥室裏點著燈,她拿起《聊齋》來讀,翻了兩頁,卻讀不下去。


    她不信一個人會在同一個時間階段裏,同時擁有賢明和昏聵這兩種品質。除非有一麵隻是他裝出來。


    昏聵的人能裝得賢明嗎?


    窗外大雪靜落無聲,林舒擁緊棉被,滿室寂靜裏,忽然間響起一聲女子哀婉的輕輕歎息。


    林舒汗毛一豎。


    -


    入夜時分。教坊司。


    林嫣抱著琴,猶豫地站在馬車跟前。她從頭到腳讓人打扮過,披著一件淺紅羽紗毛絨絨的大鬥篷,襯托得整個人水靈靈的。


    雪花騰揚,落在厚厚的兜帽上。


    她望了一眼四周,小女孩的眼裏寫滿了心慌不安。她後退了一步,懼怕地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抿緊的嘴角卻又透著一縷倔強,“我……我不去。”


    王大慶冷笑一聲,抬手拍著肩頭落的雪,糙聲說道:“不去?這可由不得你!趕緊上車、再磨磨蹭蹭的耽誤了時辰,迴來看老子不收拾你!”


    林嫣嚇得臉色一白,噙著點淚光。讓身後的小廝搡了一把,她咬著唇,迫不得已地踩著腳踏,登上了馬車。


    馬車軲轆往前馳去,壓著路麵一層還不算深的積雪。


    後方,佇立一道黑色身影。


    少年抱著劍,抬起頭,大雪紛飛中露出一張漂亮但陰柔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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