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想到了那叫青青的婢子。


    是她想多了嗎?


    他似乎並不喜歡那些對他趨炎附勢、投懷送抱之人。海齋樓裏亦無奢靡之風。可在林舒印象中,凡是他這類位高權重的奸臣賊子,無不癡迷於權勢帶來的“虛榮”。


    名利與財富他都不重視。他既不喜歡這些,又孑然孤身,為何又要煞費苦心坐上這個位子?


    林舒一開始憑著那幾分刻板印象。接近他,也是以“利”和“色”來為籌碼。可漸漸的直到這一刻她才發覺,這些對他而言,似乎……並不重要。


    甚至,是厭惡。


    若是照此說,她的下場該和那叫青青的婢子一樣。


    她抬眼望著沈華亭,睜著明亮的眼說:“若非婢子容貌樣子尚且能入太傅的眼,太傅可會將我殺了?”


    沈華亭將擦完的手帕扔到一旁,唇角冷笑一勾,道:“這話說出來你也不嫌臊?三姑娘到底是變著法誇自己,還是在試探什麽?”


    林舒的心弦隨之一緊,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迎著他審視的目光。


    隻見他目光一凝,“怎麽,你覺得本官想殺了誰?還是你希望本官殺了誰?”他欠身上來,勾起她的臉,“青青?你若不喜,本官也可以將她殺了。”


    林舒心頭一驚,嚇得擺手,“不不不……沒有。”


    這怎麽和上輩子不一樣了?


    “那婢子身段姣好,模樣有三分俏麗。留在身邊使用也不是不可。”


    “啊?”林舒愣住。


    “怎麽,又不喜歡?”林舒瞥見沈華亭的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來,笑意涼薄入骨,“還是殺了。她那點不入流伎倆拿來本官眼前賣弄,實是讓人惡心。”


    勾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又挑高了一分,林舒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寒噤。


    “哪像三姑娘這般生得雪膚花貌,身嬌體軟,的確令本官賞心悅目,愛不釋手。”


    “更何況,你是林家人。”他不緊不慢坐迴位置上,倚著漆黑的車壁,目光一下子洇入其中,變得深寒莫測。


    林舒愕然半晌。林家人?是因為林家是清流之首?不對,若是如此,他更不該幫她。


    林舒辨不清他話中哪一句真是哪一句假。她仔細去看他的神情,隻見他洇在昏暗中的臉色依舊不帶一絲情緒。


    她垂下眼睫,將暖壺往懷裏輕輕的攏了攏,壓著四肢冰冷的寒意,聲音帶上幾分沉悶。她說:“若無太傅,林舒不會安然無恙坐在這裏。”


    雲胡負責駕車,她聽到車軲轆嘎吱一響,穩穩地拉動了起來,進而緩緩行駛在上京寬闊的街麵上。


    她吸了吸涼涼的鼻尖,挑起車上的垂簾,將視線望向窗外。


    繼續往下說:“也許我會像那叫青青的婢子一樣,不幸被發進和她一樣的織染局。”


    “我聽、過去我聽人說過……在裏頭,像我們這樣的小婢子,那些老嬤嬤隻會給我們分派最粗重的活幹。我會整日的洗布、搗布、和碾布,即便是大雪寒冬的天,雙手在冰冷的水裏泡出滿手的凍瘡,也得忍著;貴人們穿的布料,要求細致,若要布麵光滑,便得拿那幾百斤的碾盤來壓,雙腳踩在上頭,手握橫杆,碾盤在腳下左右來迴地晃動,那是貴人穿的布麵啊,即使冬季,也得赤腳上去,一日下來,腳都凍得裂開。”


    “在裏頭,吃不飽,穿不暖,睡覺無被。這些都是稀鬆平常的事。也許還會更慘,除了在裏頭幹那些是人便會苦不堪言的活,還會遭遇嬤嬤太監們的欺淩。那種日子淒苦難熬,毫無期望。”


    “在那裏頭,說是煉獄也不為過。”林舒收迴視線,鴉黑的長睫向下一低,“到那種時候,也許婢子比她……要更不堪。”


    林舒並非是替那叫青青的婢子說話。她隻是經曆過,知道那是個會吃人,會讓人變得不像人的地方。


    有人守住了脊骨,有人沒能守住罷了。隻要沒存害人之心,還未行害人之事,為求一條活路,哪怕手段下作,真就罪不可恕嗎?


    沈華亭一言未發。他盯著她眼角染開的殷紅,是隨著她緩緩述說,一點點泛上來。


    若無真實經曆,是否真能說的如此細節,如此感同身受?尤其是她這樣的官家小姐。


    然而她的過去分明如同白紙一張,從裏到外的幹淨。


    這丫頭還真是個謎。


    林舒忽然從座位上起身,在不算太狹窄的車廂裏跪下來,身上層層疊疊的衣裙與鬥篷一起落下,堆在她的周身,將她襯得嬌小一團,仿似一朵海棠。


    雲胡將馬車趕得十分平穩,車駕本又造得結實,連晃也未晃。


    她輕輕抬起雙手,舉起平齊峨眉,緩緩聲說:“太傅今日任命母親為掌司,看似隻是一句話,實則是傾護之舉。林舒若這點不知,當沒心沒肺。我知曉我那點東西,拿來與太傅買賣,太傅怕是並不屑。”


    她緩緩放下雙手,抬起眼睛來仰望著他,清亮的眼裏是真摯,是坦誠。


    “這裏頭便是隻有太傅一分的惻隱之心,餘則是為了什麽都罷,林舒也深受感動。”


    沈華亭居高臨下的審視著她的眼睛,看著她伏手行禮。


    這種禮節,蘊含起誓。


    最是鄭重。


    他彎下身來,兩條發帶順著他的肩頭垂落她的眼前,修長的指背在她的頸側上下來迴的撫摩。


    “三姑娘看輕自己了。”他說,“可知曉本官喜歡你哪一點?”


    林舒怔然。


    沈華亭對她淺笑,“心機與手段本沒錯。那些人錯在了虛偽。三姑娘倒是話真,還算表裏如一。”


    “隻是不知,說過的話,自己還記得多少。”沈華亭的視線在她的身上遊移,逐漸往下,眸光暗下去。


    上一世林舒雖未讓楊嵩最終得逞,卻也未少受身體上的欺淩,那些男女間的身體接觸,迴憶並無半分美好,甚至是覺著惡心。


    她明白他暗下去的眼神意味著什麽,也懂他話裏的意思。他在等著她的迴應。


    惻隱之心?


    大概,是有那麽一絲吧?


    沈華亭心裏想著。也不過是他記著林家老太太當初贈與過的一飯之恩罷了。這件事情或許連老人家自己也未必記得。否則林家老幼的下場隻會更慘,畢竟最初的諭旨寫著老幼一起流放。


    曾經他也有過良善之心,隻是後來他覺得這種東西不要也罷。


    林家老太太那點恩情他已償還了,可林家和那些清流對他們做的那些事,又該如何償還?難道,不該償還?


    在這條路上,他走得很順。卻不料冒出來一個林舒。


    也許,她能令這件事情變得更有趣。


    僅此而已罷了。


    說什麽憐憫之情,惻隱之心。


    這丫頭和她母親一樣單純。他想看看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言有那麽感動。即便是要她這樣?


    林舒顫著微涼的小手,摸上了還貼在她頸側的手掌,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幹燥,摸著舒適,她抓著他的手,慢慢放進了裏衣裏。


    “婢子這麽伺候,太傅可喜歡?”她睜著霧蒙蒙,但清亮如雪的眼,含起微笑,“太傅手涼,這麽,便不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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