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沈華亭的臉上淡漠得看不出什麽情緒,他隻是似有若無笑了一聲:“林夫人不覺這話既唐突又可笑?”


    他也沒同林夫人再說什麽,抬腳往室外走去,迴到暖閣中。


    “將針工局名冊取來。”隻聽他說道。


    林舒悄然琢磨,他剛才算否認還是不算?


    沈華亭手裏翻看著針工局的名冊,視線落下來,那老嬤嬤正領著仆婦和太監一齊跪在地上。


    “你是針工局資曆年紀最大的掌司?”


    聞得他開口提問,嬤嬤迴答:“迴稟太傅,正是。”


    “內廷風氣便是敗壞在你這種見風使舵的老奴才身上。自去宮正司領罰。”沈華亭將名冊合上,遞給雲胡。


    嬤嬤僵著身子,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奴婢領罪……”


    “等等。”林舒看了嬤嬤一眼,她走來將嬤嬤扶了一扶,嬤嬤未敢起身,隻是半抬著身子,“是嬤嬤刻意將我母親喚來?”


    嬤嬤望著林舒,怔住。


    “你是想讓我母親來幫我?”


    林舒沒等嬤嬤迴答,她其實已經猜到了。她直起身,抬眼看向沈華亭,猶豫了下,屈身行禮,“可否請太傅輕罰?”


    太傅開的口,以這嬤嬤年紀,到了宮正司,絕不可能活著出來。這點罪罪不至死。


    林夫人欲言又止,幾個仆婦磕著頭說著太傅饒命。


    “帶下去罪加一等。”沈華亭的話卻令林舒白了臉,她睜著眼,有些發蒙。


    嬤嬤朝林舒畢恭畢敬地磕了一個頭,直起半身,雙手置於頭頂,視線平抬,長歎道:“奴婢活到這個年紀,在內廷幹過不少虧心事。偶爾的心慈手軟,不足以贖去這身罪孽……奴婢多謝姑娘寬恕仁慈。當自去宮正司領罰,結束罪孽。”


    林舒渾身一震,驀然無語。


    她看著嬤嬤執念眼神,輕輕屈身一禮。“嬤嬤走好。”


    嬤嬤的嘴角緩緩帶起一絲笑容。


    多少年啦。


    自她幼年罰沒入內廷。


    這一生都耗在這兒。


    她實是個早已該死的人。


    卻沒想到,臨死前,竟還能得一縷善意。助她消減一分罪孽。


    “姑娘慈悲心腸,來日當有善報。”嬤嬤將頭再次磕下去。她緩緩起身,理了理衣裳,隨著兩個太監走出了針工局。


    王福早已嚇得麵無血色。這會才覺著自己大難臨頭。心慌之下對著自己狠狠打起耳光,左右開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沈華亭移動步伐,“你有什麽該死的?”


    王福望著映入眼簾的那片衣角,抬頭微微愣住,“奴才……?”


    沈華亭居高臨下瞥著他,“既然自知該死,還不下去領死?”


    王福直接傻住了,“不、不……?”


    他“啊”地大叫一聲,磕頭如搗蒜,“奴、奴才知罪啦……念,念奴才幹、幹爹……麵上,求太傅饒命呀……!”


    沈華亭欠身盯著他,輕拂了一下衣袖上沾的一點絲線,說:“你幹爹魏敬侍奉過幾任皇帝,在這內務府裏,資曆倒是比本官更老。養幾個幹兒子沒什麽問題。”


    “偏收了你這麽一個蠢物。”他直起身來。


    王福嚇得連滾帶爬哭叫起來,雲胡神情一斂,抬了抬手,直接讓人將王福的嘴捂住給拖了出去。


    “嗚、嗚嗚!嗚嗚嗚……”


    沈華亭將目光掠向幾個司禮監的小太監,“告訴你們魏公公,針工局缺了一個掌司姑姑位,今後由林夫人來替代。”


    幾個小太監連連磕頭,嚇得一起滾了出去。


    林舒有點懵。這一世王福還沒對她作威作福人便沒了?


    掌司姑姑……?


    她與母親四目相望,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林夫人也怔忪半晌。


    -


    魏公公手一抖,燙手的茶碗摔碎在地上。兩撇花白的長眉猛烈一跳,他扶著椅手起身,指著地上小太監,“你、你說什麽!?”


    “稟、稟公公……太傅降罪王福公公,已拉去宮正司處、處刑!”


    魏公公吃驚不小。又細問了今日針工局之事。拿出手絹來,擦了擦薄汗,緩緩退迴身後,坐迴椅上。


    太傅竟如此維護這個林舒?


    不過,這個王福也是自己作死。居然自作主張跑到楊嵩跟前去耀武揚威。


    他為了還楊嵩的“人情”,還有意拿了個試穿的借口,迴頭旁人也指不出他的錯處來。


    哼,哼哼!王福這個蠢貨。


    怕是想借著楊嵩的力,爬到他的頭上來呢?死了倒也好。他可不缺幹兒子。


    可是,現下卻是難辦了。


    魏公公思來想去,心裏還是有那麽點不是滋味。嘴上陰陽怪氣兒哼了幾聲。


    “哼哼,咱家怎麽說過去也是服侍過幾任皇帝的禦前紅人。咱家幹兒子,他連告知也未告知一聲就拉去宰了。這是絲毫不把咱家放在眼裏?哼哼、”


    哼完這幾句,魏公公覺得氣順了些。瞥一眼摔碎的茶碗,頓時又心肝顫了。


    哎唷喂,好好的茶!


    幾個小太監互相使眼色,趕忙跪上來給他一通捶肩捏腿。


    爭著喊:“公公消消氣兒,走了王福,您拿咱們當兒子使喚便是,咱們早晚孝敬您老人家。”


    魏公公呸地聲,揉著心肝咒罵:“都往咱家跟前來胡認爹,我要這些混賬兒子作甚麽?這叫老婆當軍,沒的充數哩!將來個個學那王福不知好歹,咱家隻怕短壽!”


    心裏卻是熨帖。他禦前侍奉了一輩子,可不想晚景淒涼。


    “這太傅與楊……楊侍郎,兩頭都得盯著些。有任何消息,及時來報。”魏公公閉上眼,“林夫人當了掌司姑姑,你們湊一份子禮送去。算是咱家與太傅賠禮。”


    “公公您放心,奴才們省得!”


    “嗯…”


    -


    林舒重新換了身衣裙出來。一眼望見沈華亭站在一排紅漆木的成衣架子前。


    架子落地高一丈,分兩層。需得有小太監搭著梯子取上頭的東西。


    暖閣裏幹燥而溫暖,點的都是蓋著琉璃罩子的燈。屋頂懸著夜明珠。


    燈燭影影綽綽,他著一身簡雅的黑與白,清冷貴氣逼人,與花團錦簇、五光十色的暖閣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是山嶺之雪,自帶一身不容人親近的寒意,又令人心馳神迷。


    林舒看得入神。


    沈華亭挑了兩條煙灰粉的發帶,是天香絹的質地,繡了若隱若現的杏花纏枝。


    抬頭見她出來,審視了一眼他挑的衣裙。淺妃色小襖搭月白紗的宮裙,底下露出一雙小小尖尖的錦繡珍珠鞋頭。整個人如一支玉蘭花苞,明媚嬌嫩之極。


    “過來。”林舒強壓心跳走了過來,他低頭看她一眼,扳過她的肩。


    針工局的暖閣裏,四處都立著銅鏡。


    林舒偷偷朝前方的銅鏡看去,看著他動作慢條斯理,修長冷逸的手指從她的發髻間穿過,輕輕將發帶係上,雙手搭在她的肩頭,微微俯身貼近,視線朝銅鏡裏看過來。


    “這身剛好。”他說。


    林舒心噗噗跳,立即收迴了視線,低下烏黑的眼睫,輕輕顫動。


    出了針工局,她邁著小步子跟在他的身後。


    “太傅今晚住海齋樓麽?”


    林舒有點茫然。她眨著仿佛浸了水的眸,亮瑩瑩,濕漉漉的。


    這話問出來怎麽有點不大對勁?


    林舒耳朵升溫。


    沈華亭徑自往前走,“出宮,赴宴。”


    赴、赴宴?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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