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落個不停。


    林舒打了個盹,醒來後,腦海裏多了許多的記憶,那是她上輩子經曆的事情。


    她看見林家倒了,倒在了延熹三年的這個雪夜。


    父兄被杖四十,流放海南;小妹發配教坊司充為官妓;祖母、幼弟與小侄雖受到寬赦,卻隻能流落市井,無以為繼;她與母親、長嫂則被發配進內務府衙門為奴,不滿半年,母親淒慘病亡,長嫂投井自盡,而她衣不蔽體地慘死在右相府裏。


    林舒是家人寵著長大的女兒,林家家風好,對待子女寬厚仁愛,林舒十六年過得無憂無慮。


    潑天大禍來的時候,她絲毫沒有準備,仿若一朵飄落的雪花,孱弱中飛快地走向了死亡。


    “三姑娘,外麵紅梅開啦!”滿月是林舒身邊的大丫頭,捧著一支新摘的紅梅走進來,兩隻手凍得通紅,跺了跺冰涼的雙腳。


    剛進來,就見林舒坐在火盆邊,巴掌大的小臉上,眼淚一顆顆地往下落,哭得淚洗一般。


    滿月順手便擱下紅梅,掏出手絹來替林舒擦眼淚,急忙問:“三姑娘,發生什麽事了!?”


    “痛。滿月。”


    滿月的臉色更著急了,伸手探了探林舒的額頭,“三姑娘哪裏痛,可是哪裏不舒服,生病了?”


    林舒是心痛。心痛自己,心痛家人。父親忠孝節義,為官仁民愛物;兄長都是逸群之才,盡忠報國;母親慈悲心腸、弟妹純真可愛、嫂嫂蕙心紈質,林家幾代人在上京辛苦付出為國為民乃至流血犧牲……到這一代,竟落了個滿門不幸。


    可林舒能怎麽辦呢,難道這種痛,要讓她再嚐一次?


    再過不了兩個時辰,便有大理寺的人來上門抄家。這麽短的時間,不可能有迴轉的餘地。抄家注定要麵臨。


    “滿月,你取我的鬥篷來。”林舒強忍下淚水與慌亂,記憶裏血淋淋的結局令她無法在這裏坐以待斃。


    哪怕人小力微,總該做點什麽都好。


    “三姑娘,當心腳下雪滑!”滿月提著燈,緊緊的跟在林舒後頭,紅色的鬥篷卷著風雪,林舒的碎步走得飛快,嬌嫩的紅唇哈出一團團冰涼的霧氣。


    “德叔!”


    管家德叔站在府門前交代下人事項。聽到林舒的聲音,他笑著抬起頭。


    “三姑娘怎麽沒歇著,外頭天寒路滑,三姑娘可別凍著摔著了。”德叔看著林舒來到跟前,跨過了門檻。門前明亮的燈火照著一張月貌花容,白皙的肌膚柔美無暇。少女明眸雪亮,不染雜塵。


    三姑娘的美貌,德叔不論看多少迴,都覺得賞心悅目。見了林舒,連說話聲都放溫和了。


    “我父親可迴來了?”林舒抬高帽簷,抬眼望了望府外的鵝毛大雪,街上夜闌人靜,兩道車轍痕跡正漸漸遠去。


    “才剛衙門的人遞口信過來,說老爺今晚有公務要忙,不能歸府。我正要送信去給夫人與老太太。也好叫她們放心。”德叔溫和的笑著道。


    父親今晚根本不是忙於公務,而是被扣押在了內廷,明早就會押送大理寺,杖刑後收監不出三日便流放海南。


    至於兄長……也並非外出辦事,而是早兩日便被大理寺拘拿關押了。


    林舒抱有的一絲期待也湮滅了。


    真要眼睜睜看著事情重來一次嗎?


    “滿月,迴房。”


    林舒迴了房。她就算去找祖母與母親吐實情,她們也都不會相信。隻會認為她是不是撞了邪祟。勢必立即就會喚人去請大夫,一來二去,平白耽誤時間。


    可這會她仍舊心亂如麻,平複了半晌才努力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滿月看著她提著裙子在房間走來走去的走了許久,心裏跟著莫名的慌起來。


    “滿月,…拿紙筆。”林舒終於停下步子,看了一眼桌上擺著的漏刻,眼底懸著一顆淚,“再叫碧桃去將德叔喊來……”


    “德叔?方才不是才…”滿月不知何事,滿心不安,止住了內心的疑問,飛快去取來了紙筆。


    林舒邊寫邊掉淚,腦子裏的記憶令她擔驚害怕,時間太短了,太短了,根本不夠。


    德叔過來的時候,還以為隻是碳火之類的小事,他聽完林舒交代他的事,臉色震驚之餘,慢慢沉了下來。


    “三姑娘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林舒巴掌的小臉煞白一片,她說:“德叔,我現在來不及與你解釋。但林家今晚勢必要遭大難。”


    德叔神情一悚,凝重數分。


    林舒紅著眼,凝聲說:“您素來辦事沉著冷靜,父親與兄長他們都不在,這事我隻能找您……時間緊迫,林家人這一劫能否渡得過去,全靠德叔您去替我辦好這幾件事情,拜托您了。”


    德叔深深一揖,臉色凝重萬分,道:“三姑娘放心!過了今夜若是無事發生,算是大幸;若是真如三姑娘所言不幸發生了,三姑娘才是幫了家人。”


    “時間緊迫,我這就去辦!”說完,德叔轉身抬腳就走。


    他是林府的老人,一輩子在林家當差,老爺對他有恩,不管三姑娘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他都要重視!


    林家這麽好的人家,可不能有事!


    滿月捂著嘴,渾身發抖,不住地掉淚,“抄、抄家?咱們不是三品大員之家嗎,便是要抄怎會一絲動靜也無?從提審到查辦總該有個過程的呀!?”


    林舒忍下眼中酸意,“滿月,扶我起來。”


    從椅子上起來的時候,林舒的雙腳都站不穩,滿月連忙將她扶住,眼淚掉個不停。


    “現在官差人隻怕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林舒此時說話連聲音裏都帶著一絲顫抖,隨著時間越近,她的心也越慌。


    慘烈的記憶無不在催折著她,讓她止也止不住地惶恐。


    “滿月,你再去辦件事,就說我發了惡夢,人糊塗了,去將家裏所有人叫醒過來。”林舒催促,“去,叫碧桃她們幾個一起,要快!”


    滿月拚命的點頭,抖著兩條腿,跌爬一般地跑了出去。


    -


    “菀菀怎麽了?”林舒的母親和長嫂晚一步趕來,老太太已經到了。


    “不是什麽大事,這孩子做了惡夢,非得要說咱們家被抄了。”老太太正把林舒捧在懷裏安慰,慈愛的道,“大抵是夢嚇著她了。也罷,咱們就陪著她天亮。”


    林夫人見女兒可憐樣子,立即過來拉在懷裏溫柔安撫,摸了摸她的頭。


    “抄家?”林夫人詫異,“菀菀怎會夢這種事情。”


    林舒的記憶裏,三更剛過,大理寺的人便包圍了林府,府裏的人被叫起的時候,大家連衣裳都未及穿好,在寒冷的雪地裏站至天亮,當場便凍暈了幾個。


    這一次至少她能提前將人叫醒,讓所有人都來得及穿戴厚實。


    林夫人一句話沒說完,家裏的仆人連滾帶爬的闖入進來,叫著:“老太太——不好了——大、大理寺……來抄家!!”


    所有人的臉色一霎那發白。


    林舒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大理寺連同錦衣衛衙門的人將林府前前後後圍了個水泄不通,林府上上下下幾十號人,不到盞茶的功夫,就都被驅趕到了院子裏,驚慌失措的抽泣聲此起彼伏。


    林府被火把照得通明透亮。


    錦衣衛們在翻箱倒櫃的抄著家,大理寺的元祿在宣讀著諭旨公文。


    “……禦史大夫林秋舫負責監察百官,卻有貪贓舞弊之嫌,欺上瞞下之徑,今大理寺查明實情,證據確鑿,罪不可恕。”


    元祿挑了一眼,才又繼續念:“林家男子流放海南;夫人小姐一律發配內務府充作官奴;其餘無論男女一律發賣;朕念林家祖輩勞苦功高,特赦其老幼,遣散市井,貶為平民!以示寬大,欽此!”


    老太太拄著拐杖搖搖欲晃,林夫人與大兒媳傅容急忙將老人家扶住,都是一臉的驚惶,瞬間落淚。


    元祿抬起頭,看著林家人失驚樣子,笑眯眯道:“老夫人,領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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