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轉眼到了九月,我離開家將近兩個月了,這兩個月我過得似乎很平靜,沒有多餘的思想,隻剩掙錢養家。


    這幾個月積攢了太多的事,我的心無法繞過去,也不可能繞過去,很多時候,我都想寫出來,可每當捉起筆,總有另一個自己跳出來阻止:何必那麽認真,人生嘛,得過且過。


    因此,我便一而再再而三地使自己認為:生活是寫不清楚的。


    既然寫不清楚,那就不寫了。可是心裏還是難受,非得寫不成。


    我無法描寫真實的自己,那麽,我寫寫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一些事吧,算是對我蒼白生命的一點補充。


    我是三月份來到xa市長安縣地鐵五號線中鐵十六局項目部的,我的工作還是開塔吊,這份討厭的工作不知道何時才能擺脫,目前看來,我還不得不依靠這項枯燥的技能生存下去。


    初來時我跟張平、張國三個人,開工沒多久,張平被老板叫走了,讓他當修理工,他電焊技術好,可不能大材小用。他去了蘭州,因此而“因禍得福”。事是這樣的,他去蘭州,由於距離家近,開車比較方便,因此他把車開上了蘭州,沒過幾天,家裏的車棚轟然倒塌。事後他感慨,要不是被老板叫迴蘭州,車肯定被砸了,損失可就大了。這筆賬不難算,他那輛車也就開了兩年,幾乎新嶄子,假如真被砸了,沒個一兩萬修理費還真搞不好。再說了,修過的車也就相當於事故車,開著也不爽。


    張平初來時開的三號塔吊,從此三號塔吊從開始到最後一直在換司機。不過三號塔吊也是比較清閑的一台,張平剛來時,整整睡了十一天。


    平靜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個月,不過,到了四月份,在挪塔吊時,我的手被夾傷了,幸虧沒傷骨,不過也折騰了我一個月。每次爬塔吊,我都疼得齜牙咧嘴的,但還是堅持上班。


    三個月,說句實話,有點想家,想家中的老母、妻兒。可事不由人,不能輕易自由散漫,日子得咬牙切齒地過,沒有自律自勵的意誌,是很難活下去的。


    好不容易熬過了三個月,也就是六月初,我的塔吊停了。何國濤跟張國兩個人都想借此機會,讓我給他倆頂幾天班,他們先迴家一趟。我想了想也就答應了,畢竟都是兄弟,誰沒個七零八碎的事呢。由此,發生了一件令我相當不滿的事,為此,我大動肝火,從內心深處討厭了一類人。在這裏也就不再贅述,我前麵寫過一篇《迴家手記》,提到過這事。


    很多事不是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很多事也不是一承不變的,本來我以為西安的工作立馬結束,我也計劃了剩下來的去向,我想過去很多地方,全都圍繞工作待遇展開。我的如意算盤還沒敲響,就接到塔吊往旁邊“挪窩”的消息,因此,我不得不繼續在西安幹下去。


    在挪塔吊的空檔,我迴了家,休息了六天。張國不幹了,又來了一個塔吊司機,姓邊,我叫小邊。


    在家的時間總是感覺過得太快了,我都沒怎麽覺得家的溫暖呢,又得重新踏上征程,繼續投入到繁忙的工作當中去。


    我的閨女長得越來越可愛了,尤其她拉長嗓音喊爸爸的樣子跟聲音,令我動容。在我忘了自己還是一個父親的時候,閨女甜甜的稚嫩的聲音,讓我明白了,在這個寂寞孤獨的世界上,並不是我一個人在行走。


    我時常傻呆呆地問自己,我真的是一個父親麽?真的是一個丈夫麽?我在這兩個身份中到底做了哪些有意義的事?或者說盡到了身份所規定的某些責任?我一直自私地認為,我已做得夠多了,也做得夠努力了!可是,還遠遠不夠,譬如最靠譜的陪伴,我幾乎做得最差。有時候,我感覺女兒的成長我幾乎沒有參與。


    閨女逐漸長大了,老婆的麵容也逐漸多了隱約可見的皺紋,可我卻不知不覺,我還能說我做的好麽?


    迴憶告訴我,一年四季,能陪在親人身邊的時間屈指可數,我人生大部分時間獻給了冰冷無情的塔吊。


    這是我的生命之悲,我卻無力跳出來。


    二


    生活過於單調,我的精神顯得虛浮無形,時常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即使眼睛看到實際的事物,也蒙上了一層陰影,一度我覺得自己病了。


    我要說,精神疾病比任何疾病更加恐怖,精神塑造人格,失去精神,也就失去了人格。


    在一段時間內,我居然有過輕生的念頭。我望著高高的塔吊,我時常想閉著眼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會改變?雖然死去並不會改變我的什麽,我隻是想,在瞬間的疼痛後,便永無知覺,也就不覺得生命的沉重了。


    我為何會感覺生命是沉重的,我想不通。每當閑下來,我就想那些自殺的人,他們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是怎樣的生命之重,使他們選擇永遠的遺忘,瀟灑赴死?他們各種自殺的方式,是生命走向終結的藝術嗎?那是很難想象的。難不成死亡也有誘惑力?是的,死亡是具有魅惑性的。


    我每天受各種思緒地纏繞,覺得痛不欲生,同時我也知道,世上痛苦的人大有人在,痛苦的事時時都在發生。


    那是五月的一天,三媽的父親去世了。記得去年臘月,我送三爸跟兩個妹妹去鄉下外爺家時,外爺看起來相當硬朗,一點兒看不出有病在身的樣子,我們還說了好些話呢。外爺慈祥、和藹,說話總是輕言輕語,從不大聲說話,一生老實本分,可他的一生怎麽說呢,充滿太多挫折、悲苦,嚐盡了人生各種滋味。我想,外爺帶著他獨特的人生感想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相信他是幸福的,因為,在另一個安寧的國度中,有他多麽想見到的那些最親近的人吧。我想一定會遇到的,既然人生如此殘酷,那麽,那個國度一定是和諧的、團聚的。


    我無法排解內心的感傷,我想到了爸爸,也想到了二爸、奶奶、爺爺。他們都在那個國度,但願也能時常團聚。


    我持續做著一個奇怪的夢。


    那幾天我一直在做夢,老夢見自己在鄉下熟悉的地方出現,跟我熟悉的親人圍一起閑談。第二天醒來,我就感到不安,我害怕聽到家鄉的任何消息。


    越是害怕什麽越愛聽到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沒過幾天,就聽到三爺去世的消息。


    前幾天跟媽在微信上聊過三爺,媽說三爺身體不好,二爸把三爺從蘭州送迴了鄉下。媽說,三爺能吃能喝,就是腦子糊塗了,現在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時常一個人對著鏡子說話。


    一個人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是一種什麽感受?身邊的世界陷入瘋狂的陌生當中,我想,人連痛苦也感受不到了吧。


    不論三爺眼中的世界是如何的,我想,他也極力理解著自己的世界,隻是他再也不會明白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了。這何嚐不是幸福的?在生離死別之時,忘記一切,是不是也可以走得更加從容,更加瀟灑呢?相比於那些難舍難離的告別者,我覺得三爺他實在太幸福了,像個無知的嬰孩般離開了這個複雜的世界,一如他像個嬰孩般曾經來到這個世界。


    三


    我去參加了葬禮。


    剛好遇到學生上學的茬口,車票很緊張。幸虧我在網上提前購了票。當時張平正好來西安修塔吊,他也磨蹭著等我一搭走,路上有個伴,說說道道也免得寂寞。因此我們把票買一起了。


    我們坐公交車,又坐地鐵,趕到車站時,時間就顯得捉襟見肘,我們緊趕慢趕,時間還是不夠了。怎麽辦,趕緊去櫃台辦理退票,可是工作人員說隻能改簽,並且隻能改簽一次,幸運的是,開往蘭州還有最後一班高鐵,否則,連改簽的機會都沒有了。


    等趕到蘭州,已接近午夜,我們馬不停蹄,打出租車向老火車站去,趕一點多發往定西的火車。搭乘出租車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眼看著嘩嘩如潮水的人流,我幾乎有些絕望。擠擠攘攘、推推搡搡等待了四十分鍾後,終於看到了每次隻容一人通過的乘車通道,我跟張平像極了奔赴前線打仗的兵勇,表情複雜,更令人無法忍受的是,肚子餓得咕咚咕咚隻叫屈。


    我們彼此數落對方,但事已至此,於事無補。


    等我們兵荒馬亂地趕到火車站時,張平說非得吃點不行了,做苦力的人,再吃不上,身體得垮掉。我望了他一眼,發現他最近消瘦得厲害。今年總體來說,他不是太順當。前段日子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是在武威通往蘭州的高速公路上翻了車,幸虧命大,一車人除了受了驚嚇,一點小傷外,沒啥大礙。要知道那是高速公路呀!要知道那輛麵包車從長方體變成了菱形體,接近報廢呀!他們有如神助,有驚無險。


    他給我描述了當時的場麵,他說是後輪爆胎造成的突發事件。我問當時誰開的車,他說是娃娃舅。他又說,是他叫娃娃舅去威武幫忙幹活的,說好的幹一段時間的,結果老板又將他們撤迴了蘭州,結果在路上就出了事。他說,娃娃舅不幹了。他又說,他也不敢引了,人家都拖家帶口的,這次是萬幸,如果萬一呢,他該如何交代?他又說,老板質疑張平所陳述的事實,老板認為是張平的娃娃舅駕駛經驗不足造成的問題。為此,各方心裏略有不快。我想,既然沒有人員傷亡,這算極好的結果了,就算損失點財物,相比於生命,九牛一毛的事,何必耿耿於懷呢。


    過了不久,張平又打電話給我,說是家裏洋芋窖莫名其妙塌方了。他火急火燎地趕迴家重新修繕,緊接著,一件令他措手不及的事又發生了。


    二妗子在公路上幹臨工,左眼睛被割草機卷起的石子兒擊傷了。起初還以為不礙事兒,緩緩也就好了,也沒給帶班的工頭言傳,可是第二天傷勢才透出來,眼睛一個勁兒地疼,沒辦法,隻好送進縣醫院進行治療。治療效果不理想,這與醫生的醫德跟技術水準息息相關。過了幾天,醫生說,他們治不了,得轉院。稍後就轉到了dx市醫院,還好,市醫院的醫生說應該沒多少大礙,能治得住。有了治療方案,張平也真正了解到情況的嚴重性。眼睛已經感染了,需要用最好的藥,定西沒有這種藥,蘭州有。


    張平說,在縣醫院住了好幾天,他都不知道眼睛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問醫生,不是忙就是不耐煩,態度惡劣,待理不理的。他感慨,老百姓看個病還要瞧人臉色。他認為,在縣醫院把病耽誤了,不然不會這樣嚴重。


    在市醫院住了幾天,感覺好多了,不那麽疼了,醫生說可以出院了,帶點眼藥水滴著,但要不定時來複查。張平感覺不放心,他看到瞳孔前麵有一坨半個指甲蓋大小的斑塊,他認為是膿腫,還沒消下去。最後他決定去蘭州醫院再看看。


    等到了省醫院,醫生一瞅,哎喲,不敢拖了,立馬往大醫院走,譬如西安,不然眼睛保不住了。聽到這消息,張平整個人愣在那裏。張平說,哪有錢去大醫院,蘭州就是大醫院了。醫生說,送得還算及時,眼球能保住,不過不能保證視力恢複如初。


    張平帶二妗子住進了蘭州醫院。事態已經上升到了張平難以置信的地步,這件事不是花些錢就過去了,還得打官司,畢竟二妗子是在公路上幹活時出的事故,屬於工傷。他打了很多電話,聯係了很多人,沒人站出來負責,從下到上,全是推諉扯皮之詞,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句推諉話是:“你們給自個兒掙錢的,出了事,就得自己負責,與我們有啥關係!”


    乍然一聽,沒毛病,確實,我們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可是這世界真的能如此簡單就好了,省時省力,於國於民,皆大歡喜,可是國家法律能棄民於不顧麽?真是笑話。能說出這話的人,要麽沒進過學堂,要麽就是自私自利黑了心肝,目無法紀,無法無天,如此狂徒,能不令人齒寒?


    目前張平正極力處理相關事宜,希望得到法律的公平公正處理,爭取自己正當的合法權益。


    四


    六月的鄉村,田園如畫,美不勝收,雖說氣氛沉重,可也擋不住夏天蓬勃的生命力。


    參加三年葬禮的時候,我看到三爸跟堂哥的左手都不同程度的受了傷,三爸的傷勢稍微重些,手腕處打著石膏,胸前吊著一條圍巾托著。我的左手也被砸了,最近剛好。聯想到一係列事情,不由得我內心充滿了狂怒。到底怎麽了?是巧合?還是命運的預謀?還是人生的定數?我所有的智慧都參與進來,分析我的所思所想。可是,沒有答案。


    人人都在與看不見的命運鬥爭,而命運是什麽,誰都不知道。我的狂怒找不到可宣泄的地方,我攥緊了雙拳,我相信,不論多麽殘酷的命運,我都做好了與之鬥爭的準備,我時刻準備著。


    我相信人的意誌可以戰勝一切,也相信人都有堅強的意誌。縱觀整個人類曆史,文明的進步,從來都不是一帆平順的,而是充滿了激烈的戰鬥。


    我見到了很久不曾見麵的親人,他們都老了,望著他們的臉,我的心更沉重了。歲月隻有在經久不見的人身上才顯得那麽清晰。是不是我在別人眼中也老得那麽清晰可見呢?畢竟我也是三十歲的人了。


    我總是不願接受別人老去,也不願接受自己老去。當我看到別人的蒼老時,我會告訴自己,隻是很久不見而已,是陌生的幻覺而已。


    五個姑姑,隻有大姑、四姑沒有來,二姑、三姑、五姑都來了。二姑帶著侄女婷婷,五姑帶著表妹小麗。兩個小姑娘關係挺好的,雖然隔著輩分,可畢竟都是孩子心性。三姑說,她家的牛要下牛犢了,她心裏很急。五姑笑著說,牛下娃娃,你急啥哩。三姑說,家裏沒人,你姐夫指望不住。


    三姑相對來說見老,常年獨自營務莊稼,吃了不少苦。我最佩服三姑的吃苦意誌,時常在我意誌消沉時,給我提供了精神力量。老人都一心想著過好日子,我又有何理由頹廢呢?而我身邊像三姑這樣的人太多太多了,媽也是其中一個。在爸去世那幾年,媽苦得不像個人,但她日複一日,沒有放棄過生活。


    生活從來都不是詩意的,浪漫的,充滿幻想的;生活從來都是艱苦的,奮鬥的,充滿掙紮的。


    五


    時間匆匆。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是的,即使是這樣悲傷的時間,也離去得很迅速。世事如棋,即使多次舉棋不定,也終有落定之時。


    迴到定西時,本來一心趕著迴西安上班的,但看到閨女跟妻子時,我覺得暫且放下風塵仆仆,休緩一天,陪陪她們吧。我想,生活即使到了四麵楚歌的地步,也該抽出點時間陪陪家人。正像何國濤所說,生活並不是隻有掙錢一迴事,家還是最重要的,有錢沒錢,都要抽時間迴家看看,莫等白了頭,空留一腔遺憾。想想他所理解的生活還是正確的。人嘛,能力有大有小。


    家,是人一生最珍貴的財富,是無價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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