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四,陸勇的妻子何氏入宮覲見。


    皇帝照例要先去上早朝,清晨一邊盥洗一邊安排這事。從生辰算起六天過去了,陳冀江可算又聽見「話少沉悶」的陛下連說三句話了:「若陸夫人來時朕還沒下朝,請去側殿上好茶。茶點讓禦膳房多備幾樣,別怠慢了。她沒進過宮可能會拘謹,找人來陪她說說話。」


    「諾。」陳冀江趕忙應下,抬眸一見陛下麵色黯淡,屏息等了一會兒,聽得他又道:「別擾惠妃淑妃了,你做主挑個合適的吧。」


    陳冀江又應「諾」,躬身上前奉了茶過去,心裏已在盤算請誰來一趟合適了。惠妃淑妃不行,位份太低的也不行——不說那邊是不是「王妃」吧,陛下親口說過陸大人如同親兄弟一般,他還是得找個身份上對得上的來。


    先前的事讓他覺得這陸何氏也不好對付。當時陛下也是好意,備了厚賞差他親自帶人送去,再請陸夫人入宮一見。結果一行禦前差來的人在陸家門口就被擋了,出來應話的婢子垂眸冷聲:「我家夫人說,正值熱孝事情繁多,抽不開身入宮覲見。東西也請大人帶迴去,陸大人舍身不是為圖財的,這時候送進來的厚賞,隻怕反讓陸大人亡魂難安。」


    ——一席話把陳冀江都震著了。不讓進門也就算了,還連陛下親賞的東西一起拒之門外?沒聽說過!


    最後陳冀江請了從二品的許淑儀,就是當初尚寢局差去東宮的兩個大宮女裏的一個。這人請的合適,年紀長些本就受敬重,禮數規矩上也都熟悉,位列九嬪來陪個「王妃」說話不顯怠慢,而且她還跟何氏同鄉。


    許淑儀辦事嚴謹,聽了信兒即刻就來了,不想讓客人等。是以她到時陸何氏還沒到,陳冀江正好問問許淑儀在吃食上有什麽偏好,好讓禦膳房那邊備點心。她們是同鄉嘛,問了一個八成就合了兩個人的口味。


    許淑儀隨口說了三四樣,想了想,又添了個涼糕,她說:「用大米粉和糯米粉混著來的那種,放瓊脂凝上。交待禦膳房一聲,別直接在裏麵放糖,做好後上麵淋一勺紅糖就行了。」


    陳冀江應下,怕出岔子親自去傳話,而後便索性在那兒等著,等到幾樣糕點做好再親自拎迴來。


    臨了想了想,他又扭頭把雪梨叫出來了,讓她同去,他說:「這事跟陸大人有關,陛下這幾天又心情都不好。你去,陛下興許高興點。」


    雪梨:「……」莫名有一種被拉去擋劍的感覺。


    於是便一道去了,進了殿一看陸何氏已到,正在側殿和許淑儀閑聊呢。


    幾個大宮女端著點心呈過去,雪梨便端了茶壺去添茶。到近處一看不由得一驚——陸何氏「大腹便便」的,瞧著像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了。


    氣色又特別不好,消瘦的臉上施了脂粉都顯得慘白,嘴唇也發著白,又隱有點紫,總之是極憔悴的樣子。


    她這般一嚇,正添茶的手難免一晃,雖隻是短一瞬卻挺明顯,何皎抬頭看看她,歉笑道:「我近來精神不太好,嚇著姑娘了。」


    「夫人別這麽說……」雪梨趕忙應話,心裏看得特別不舒服,覺得不該勞她進宮跑這一趟。


    反正也就是走個過場。


    然後她就跟著幾個大宮女再一起退到殿外去,不擾許淑儀和陸夫人。在殿外忍不住時不時朝裏麵瞧一眼,一瞧就想起陸大人,然後心裏就更難受了。


    那麽好的人,就那麽沒了,他妻子還有著孕……


    雪梨心裏的悲傷情緒湧得像海水漲潮,擋都擋不住。


    謝昭下朝迴來時剛跨過殿門就看到她在側殿邊上哭喪著臉,低著頭,黛眉緊緊蹙著,尚存稚氣的臉上全是苦澀,眼角好像還有點淚光。


    他駐足沉了一瞬,隱約聽到側殿的交談聲,猜是陸何氏已到了,壓了音朝她招手:「雪梨。」


    雪梨還沉浸在悲痛中呢,聞喚一怔,抬頭定睛後連忙福身:「陛……」


    「快出來。」謝昭當即止住她的話,可算把她叫出殿外了,問道,「這麽難過?裏麵說什麽傷心事了?」


    他想先問上一二免得一會兒再一不小心在陸何氏傷口上撒鹽,結果雪梨卻搖頭:「沒有……」


    這是真的。她雖然一直兀自傷心,卻也注意著裏麵的動靜呢,兩個人一直沒話找話地客套,從茶到茶點都聊了一遍之後,就開始說那道涼糕。二人都迴憶了一番小時候家裏的做法,至於陸大人殉職的事,她們好像特別默契地繞著沒提。


    「那你怎麽了?」他聲音沉沉地問她,食指中指卻帶著點有意的玩笑似的敲她額頭。


    雪梨眼眶微紅:「陸夫人懷孕了,氣色看起來可差了,人也好瘦,奴婢看著難過。」


    謝昭心下一愕,定了定神,才舉步進殿去。


    待得皇帝更完衣,陳冀江便去側殿恭請許淑儀先行迴宮了,許淑儀客客氣氣地同陸何氏道了別,待她走了,陳冀江向陸何氏一揖:「夫人,您這邊請吧。」


    何皎跟著他進內殿,身後始終有兩個宮女不著痕跡地護著。


    邁過門檻一看皇帝就站在三五步外等著,忙要見禮,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擋了:「陸夫人坐。」


    謝昭心裏直罵自己不會辦事——可也真是沒想到她是有著孕的啊!


    何皎由宮女攙著大大方方地落座了,坐穩後,又向皇帝一欠身:「前些日子,妾身得陛下傳召而未進宮,實因夫君熱孝未過脫不開身,陛下海涵。」


    不卑不亢的口吻,陳冀江在心裏道了一句:佩服!


    被拒之門外時他隻覺這陸何氏可能是悲痛太過,現在才知真是性子硬。那事往大了說可以算抗旨,她仍能從容不迫地一句「海涵」而不是「恕罪」。


    皇帝歉然頷首:「是朕不該那個時候去擾夫人。」


    說完這句話就安靜了下來。他原想了一番「客氣而合適」的安撫之語,但看著陸夫人現在的樣子,卻說不出來了。


    想了想,他道:「府上是不是有什麽麻煩?」


    他覺得是有別的事在攪擾她。若不然,雖則陸勇噩耗突至,她這樣子也憔悴得太過了——還懷著孩子,她應是會著意保重些的。


    話剛問出來,何皎便麵色一滯。怔了怔,卻低頭沒說話。


    陳冀江察言觀色著勸道:「陸夫人有什麽難處就說吧,陛下也為陸大人的事難過著呢。」


    何皎仍低著頭,默了好久才出了聲,低語呢喃中有點自嘲:「也說不上‘麻煩’,就是夫君走得突然,家裏的事我一時拿不住,遣散了不少人。」她一聲苦笑,「平日家裏的事都是他拿主意的。」


    怪不得虛弱成這樣。皇帝無聲一歎:「夫人進宮來安胎吧。待孩子生下來,朕讓人把府裏的人給你備齊,夫人再迴去。」


    「這怎麽行?!」何皎脫口而出,迴過神後忙緩了神色,垂首道,「謝陛下好意。但妾身……還是想守著夫君待過的地方。」


    謝昭剛要再勸,目光一抬,看見雪梨站在內殿門邊偷偷抹眼淚了。當著陸夫人的麵去哄她不合適,卻忽地讓他想到點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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