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馮旭暉的運氣不錯,班裏一起讀電大、職大、函大的同學,畢業後都相繼迴到了班組繼續“深造”,隻有他和蘇雲裳、譚曉風令人羨慕地進了機關坐辦公室。他跟蘇雲裳在中心機關,他至少有三個可以說話的地方,韓嘯波,蘇雲裳,琳姐,這幾個都是從工務段調上來的,而且都有過工作上的交集。但是,琳姐告訴他,機關充滿“機關”,應小心為是。


    來到辦公樓的第一天,根據琳姐的指點,馮旭暉早早地來,然後打開水、掃地、抹桌。年輕人第一要勤快,圖個好印象,第二要嘴甜,討人喜歡。


    當馮旭暉提前半個小時到達中心大院時,發現“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蘇雲裳已經把辦公室地水泥地拖得水淋淋的,甚至走廊、樓梯口都已經拖過了。馮旭暉一時竟然不知道做什麽好,拿起抹布,發現辦公桌有濕漉漉的痕跡。“你去打開水吧,在大院後麵食堂裏。”蘇雲裳像大姐姐的口氣對馮旭暉說。


    等他把兩個熱水瓶打了開水迴來,蘇雲裳已經把肖錦漢書記的茶杯都洗刷幹淨,接過馮旭暉打來的開水,就給肖書記泡茶。“肖書記昨晚喝高了,泡杯濃茶可以解酒。”蘇雲裳解釋。又說:“搞衛生,泡茶這些事,婆婆媽媽的,適合我們女的,你不必聽他們的,做大事就好。肖書記找廖書記做了那麽多思想工作,可不是讓你來掃地倒水的。”


    “嗯,可是琳姐讓我看事做事,勤快些呀。”馮旭暉小聲說明。


    “我還不了解你,你做得來嗎?你那麽敏感,清高。”


    對蘇雲裳,馮旭暉算是極其尊重的,當然也是喜歡,甚至暗戀的。在技校的時候,如果不是蘇雲裳欣賞他,鼓勵他,他不會從一個默默無聞的非鼎鋼子弟,入團,當了團支部宣傳委員。在工務段,馮旭暉習慣於聽從蘇雲裳的調遣,辦團刊《天梯》,他是出力最多的,從寫稿、組稿、收集插圖、油墨刻印,他是當仁不讓的擔下來了。當然,蘇雲裳對馮旭暉也很關注,當成了工作中的台柱子,不管什麽事,第一時間就會想到他,而他好像屬於多才多藝的人,在群團工作叫做“萬金油”,什麽都能來兩下子。馮旭暉對於蘇雲裳布置的工作,從來沒有推脫過,相反,總是下功夫做得超過她的預期。


    對於蘇雲裳評價他“敏感”“清高”,他隻認可一半,對於“清高”他好像難以接受。然而,既然在她心目中存在清高,那就是很有可能,隻是自己沒有覺察而已。


    韓嘯波幾乎是踩著鈴聲進大院,頭發跟蔣溪沛主任一樣,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其實,韓嘯波是沒一定的,時而很早,時而很晚,似乎是為了錯開上下班高峰時點。


    “阿旭,聽說你調到黨辦來了,太好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看到馮旭暉,韓嘯波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情。


    “兄弟,你如今神氣了,就不理人了。”自從韓嘯波離開工務段,尤其是被蔣溪沛安排到辦公室開小車,韓嘯波就難得見到人,因而調侃他。汽車司機可不比火車司機,吃香著呐。就算蘇雲裳也用正眼瞧他韓嘯波了。


    這時,辦公室張主任喊韓嘯波。他當即大聲應道:“張姨,來了。”


    轉而對馮旭暉說:“兄弟,不存在的。我要出車去了,迴來再跟你聊。”韓嘯波說完,消失在走道,在樓梯上留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蘇雲裳問馮旭暉,他離開工務段了,團刊《天梯》怎麽弄?尤其是刻印,誰來接班?馮旭暉沒有答複,顯然沒有好的答案。看蘇雲裳關注的眼神,馮旭暉覺得不願意看到她的擔憂,就說:“這樣吧,每個季度一期,要不了多少時間,我抽時間刻印吧。”


    蘇雲裳點點頭,轉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馮旭暉看她有話要說,就跟了進去。蘇雲裳說:“你呀,要麽培養一個,鄧子聰的字也寫得不錯。要麽……幹脆把團刊收到中心團委來,對,不要放在工務段團支部了,可作為中心團委的刊物,規格級別還高一些,豈不更好?”


    馮旭暉覺得蘇雲裳的腦瓜子打得開,鄧子聰刻印鋼板蠟紙,有點勉為其難。過去很多事情,都砸在他手裏。這樣,《天梯》就成了鐵運中心團委的團刊。


    沒過多久,馮旭暉發現了第一個問題已不成問題,但第二個問題卻真是問題。開始時,他對一般人(當然有的不是一般人,但馮旭暉並不知道)隻稱“師傅”,但從讀到的眼光及麵部的內容來看,冷冰冰的居多,使他想起“高處不勝寒”的名言。


    蘇雲裳告訴他,機關不是班組,師傅是指工人而言,稱機關幹部為師傅,這叫不和諧音。一般情況,有職務的稱職務,有職稱的叫職稱,如張科長、李主任,如王總、劉工等等。


    果然,當馮旭暉的“師傅”聲在機關大樓消失時,換來的是被稱唿者的滿臉笑容,有的甚至停下來端詳一番,問聲“新來的?”然後拍拍馮旭暉的肩,丟下一句好好幹,馮旭暉的心裏如沐春風。


    然而新的問題又出現了,有職務職稱的好喊,但對沒職務職稱的“老機關”怎麽叫?叫“楊幹事”、“陳辦事員”,似乎沒人這麽叫,馮旭暉開始留心別人怎麽叫。這一留心才讓他大開“耳界”——“趙伯伯,電話。”“錢叔叔,有人找你。”“孫姨。幫我複印一個資料好嗎?”


    一時,馮旭暉以為迴到了自家的小雜院。


    2


    這幾天,馮旭暉起床更早了。他跑步到北門的時候,廖書記家“大樹餐飲店”早就把火爐生起來了,廖紅也懂事地在炸酥油餅了。很快,上班高峰一到,就會很緊張,不早點準備,就會供不上。


    見馮旭暉來了,毛姨準會下一碗米線,把佐料堆得高高的,端到他麵前。旁邊的客人看見,一準會不平衡地埋怨說:“老板,你這手,也太沒準星了吧。”


    老板娘就把笑臉堆得老高,對客人說:“他是我們家的恩人,當然要給最好的,這是做人的基本,對吧。”


    “不收錢?”


    “你說呢?”


    客人羨慕地看著馮旭暉,馮旭暉則問著毛姨生意情況。廖紅會說:“生意還是可以,就是起早貪黑的,我媽太累了。”


    “農村人出身,這點活不算累。”


    “阿姨還年輕,所以沒覺得累。到了退休年齡,就不要幹了。”


    “唉,話是這麽說。兩個孩子,小的這個還在念高中,以後還要準備結婚,有的是地方要錢呐。不幹怎麽辦?”


    馮旭暉麵前這一碗米線,被他三下五下就吃光了。“阿旭怎麽跑到我們這邊來吃早飯了?”馮旭暉一抬頭,是魏鵬,邊說話邊看著廖紅。


    馮旭暉好像被看穿了心思一樣,畢竟這是廖書記家的店子,有拍馬屁之嫌。就解釋說:“我找廖書記有事,關於團刊《天梯》要移交給中心團委的事。”


    魏鵬顯然對這個話題沒興趣,就說起了另外的話題。中心要招聘機關幹部,魏鵬想進技術科。最近,他修複龍門刨成功,得到了中心工會主席的讚賞,並給他傳遞信息,讓他報名技術科。


    馮旭暉屬於借調,屬於黨群係統的人。據說行政那邊的蔣溪沛,所以進機關的幹部都要競爭上崗。其中,黨辦宣傳幹事也在公開招聘之列。這意味著馮旭暉也要參加招聘。盡管很多人覺得那隻不過是走形式。


    “不是,我問你,黨委辦聘幹,你報名了?”魏鵬問。


    “嗯?我報名勞資員崗位了。”馮旭暉迴答。


    “我們都以為你會報黨辦的?我想報,可我不是黨員。”


    “我學的專業就是勞動人事管理呀,當然報勞資員崗位。當然,服從調劑。”


    魏鵬搖著腦袋,好像帶著一絲輕蔑的笑意,耐著性子說:“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黨辦三個崗位,對學曆文憑、年齡、黨員要求最高,目前,咱們鐵運中心隻有三個人完全符合條件,其中一個就是你。”他停頓了一下,補充說:“那些設置簡直就是為你們三個量身定做的。”


    馮旭暉愣住了, 問:“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報黨辦?”


    “傻子都曉得的道理,三個人三個崗位,無需競爭呀。而且,黨委辦有組織幹事崗位,也是管人的,符合你的勞動人事管理專業。”


    馮旭暉這才恍然大悟,打了一個拱手道謝。“謝謝提醒,如醍醐灌頂。今天早上這碗米線請得值得。”


    魏鵬分析,他們兩個,隻要應聘考試都及格,不在最後一名,應該就“甕壇裏捉烏龜——十拿九穩”。魏鵬突然問:“阿旭,你還記得史密斯嗎?在 張家界的時候……”


    “記得,怎麽不記得,那麽狂妄的家夥,貶低咱們中華文化。怎麽了?”


    “他來鼎洲了。”


    “來鼎洲旅遊?”


    “是的吧。”


    “有機會真想再跟他辯論一番。”


    事情的確如同人們分析的那樣,黨辦的三個崗位隻有三個人報考。但是,在錄取的時候,還是出了岔子。馮旭暉跟另外一個人報的崗位衝突了。那個人是丁岱原,借調在黨委辦組織幹事崗位上,這次是履行程序合法化,他理所當然地報了組織幹事崗位。在領導討論的時候,有人借機說,按說是馮旭暉與丁岱原競爭同一個崗位,而馮旭暉的考試成績比人家低,應該落選。


    據說是肖錦漢主任提議,讓馮旭暉服從調劑,改為宣傳幹事。如果,黨辦三個崗位隻招聘了兩個,宣傳幹事崗位還是缺人,再度招考,估計還得是馮旭暉。何必搞兩次呢。


    工會主席林正堅也附和著說,馮旭暉主編並主筆刻印的團刊《天梯》,影響很大。目前,鐵運中心宣傳幹事這個崗位,沒有誰比馮旭暉更合適了。


    “小馮呀,你要盡快上手呀。總廠黨委方針目標考核,中心這塊的宣傳是薄弱環節,你要盡快熟悉報社、電視台的編輯們。了解版麵的文章特色,還有某一個階段的重點。”肖錦漢在周會上布置工作時,對馮旭暉提出了要求。


    馮旭暉跟總廠報社打過交道,而且還開過《天梯》專欄。他翻看著《鼎鋼報》,四個版麵都可以看到丁劍其的名字,或長篇通訊,或圖片新聞。


    “你也發現了吧,燒結廠的丁劍其采稿數量極多,那是你追趕的目標。”


    “那是我師傅。”


    “師傅?”


    “寫排筆字的師傅。我在工務段的時候,廖書記讓我跟他學。”


    “現在,你們是對手了。”


    馮旭暉發現,他辦公室所在的二樓,中心黨政領導辦公室也設在二樓,一出門就可能碰到。有的領導會客氣地點頭,有的領導好像目中無人一樣,這讓他不知所措。可能找中心領導的人比較多,不認識純屬正常。


    “喂,這是誰呀?這不是張雨生嗎?”在馮旭暉早上打開水的時候,有一個大姐級的女人對他說。


    張雨生,是當時電視裏最流行的台灣歌星。聽那女人一說,幾個打開水的人都側臉看著馮旭暉,然後附和著說:“你還別說,真的很像哩。”


    “這是黨委辦新來的宣傳幹事,馮旭暉。哎,你肯定會唱歌。有明星相呀。”


    被一眾人盯著的馮旭暉,頓時臉紅了。他不喜歡被人關注,尤其是被女人關注。“哎——你們看,這個小夥子臉皮蠻薄的,還會臉紅哩。看來是個好伢子,給他做個介紹吧。喂,你還沒找女朋友吧?”


    一番調侃,讓馮旭暉落荒而逃。恰好琳姐拿著熱水瓶迎麵過來,看到這一幕,也跟著笑了。“看來,阿旭還沒有過美人關,進廠都幾年了,怎麽還像個大男孩呀。”


    到了中心,馮旭暉的眼界更寬了。當工會主席那陣,結識了中心十個站段隊的工會主席,這陣,跟站段隊的支部書記也熟悉了。而且,書記們對他很熱情,希望他宣傳宣傳他們所在的站段隊。肖錦漢主任說了,要帶著“耳朵”帶著“眼睛”帶著“嘴巴”下去,多聽多看多問。聽廖書記說了,肖錦漢年輕時,也是宣傳幹事出身,很鍛煉人,言下之意是很有前途的。


    3


    晚上,中心大院一樓的勞資科燈火通明。幾個學勞動人事管理的電大同學被借過來幫忙,還有機關的年輕人,男男女女一堆,幫著勞資科搞工資改革。


    馮旭暉是當仁不讓的,他既是勞動人事管理專業的,也是宣傳幹事,可以捕捉有價值的新聞。


    咦,小月怎麽也來了?不是被調到下麵去了嗎?馮旭暉看到小月坐在她原先的辦公桌前,埋頭清理資料。迴想起剛剛進場那陣,小月因為工作失誤,讓韓嘯波、馮旭暉這幫火車司機班的同學,事先沒有任何信息,就被趕到了工務段修鐵路。魏鵬、施力帶頭鬧騰,結果把小月下放到工廠站當勞資員。沒想到,轉一圈又迴到了原來的崗位。


    魏鵬、施力或許因為“秋後算賬”,並沒有如工會主席預言那樣進入技術科,施力報考勞資科幹事,也沒有過政審。


    保衛科的袁新輝也在值班。


    夜涼如水,馮旭暉站在大院的噴泉池旁,跟著韓嘯波在外麵吸煙。小月辦公室裏,不時傳來男女打情罵俏的聲音。


    “這個袁新輝還是嫩哩,被那個騷貨迷住了。”琳姐在跟蘇雲裳議論著。


    馮旭暉問韓嘯波,琳姐、蘇雲裳說的騷貨是不是小月。他正納悶小月迴歸勞資科的疑惑。韓嘯波點點頭說:“人家是選美下來的美女,主任的紅人。”


    “主任的紅人,袁新輝都敢這樣,他就不怕?”


    “袁新輝也不是一般人,他們一個老首長是個老幹部,在軍分區當司令員,就算總公司領導,都要懼怕三分的。”


    馮旭暉從二樓下來,遇到袁新輝與小月從走廊裏走過。袁新輝解釋說:“外麵黑,我陪她上了趟廁所。”


    的確,鐵運中心大院的廁所不在辦公樓內,而是在辦公樓後麵的院子裏,跟馮旭暉衝洗膠卷相片的暗房挨著。燈光昏暗,女人估計是有點怕的。


    “是呀,這麽黑,也不把燈泡換了。”


    “這麽俊的人兒,嚇著了怎麽辦。”


    “你跟他解釋個什麽勁,本來也沒做什麽,反而顯得心虛。”正是小月的聲音。


    “我是做好人好事,這不是學雷鋒嘛。”


    等袁新輝、小月他們走遠,韓嘯波跟馮旭暉耳語道:“這兩個人,早晚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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