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我算得上什麽當官的?車間工會主席,在鼎鋼這個萬人大廠裏麵,屬於不在編的,叫做以工代幹,說白了,還是工人一個。”馮旭暉對於姐夫說自己當官,渾身不自在。


    “這就是當官呀,我們村子裏,他們也喊我當官的。我個人都不是,隻是農民一個哩。隻要手裏有權,就是當官的。”姐夫解釋。


    馮旭暉不想再爭,在他幼小的記憶裏,老家那地方的官,好像是姐夫說的那樣。況且,如果繼續爭辯,隻能感覺自己想脫了幹係,不想給他幫忙似的。但是,給祿仔找工作的事,他幫不上什麽忙,就解釋說:“姐夫,車間工會主席真的沒什麽權力。我覺得成天在為職工跑腿,而且,他們經常不滿意。實際上,廠裏的事都是有規定、按文件辦事。”


    “我知道。那個安紅菱在你們廠裏搞勞資,說現在有合同製工人,跟你說的不在編一樣。唉,你們家的男人都這樣。你跟你爸一樣,太規矩,太老實。”姐夫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讓馮旭暉很不自在。他本想發作,但是看著他年長自己很多,跟黃滿誌、趙德惠他們年紀差不多的樣子,他又打住了。


    說起來,馮旭暉因為年紀小,對於當年姐姐為什麽會嫁到山衝裏去了,沒弄明白。他隻是隱約聽父母說起,因姐姐去那裏看望下鄉當知青的同學安紅菱、華元琴,她們躺在夜裏的床上,各自訴說自己的苦悶。綠禾的苦悶,是出身不好,抬不起頭。同樣是這樣的出身,在城裏讀書的時候卻沒有說道她,可是隨著父親被遣送迴鄉,鄉下的人卻拉幫結派孤立她,疏遠她。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齡,沒有人上門來向她求婚。


    在山衝幾天,綠禾跟兩個要好的女同學同吃同睡,仿佛迴到了中學時期那無憂無慮的時光。那天,一個年輕人來修鎖,安紅菱突然有一個想法,她讓綠禾偷偷看一看這個年輕人,等那年輕人走了之後對馮綠禾說:“這是我們村裏唯一的高中生,現在是村幹部。還沒找對象。”後麵的話,意味深長。


    馮綠禾意識到安同學的意思,但是沒有搭理。說實在的,她還沒有想過會往這山衝裏來。高中生,村幹部,這樣的貼金,在當時的農村,算是一個優秀的年輕人了,能夠嫁給這樣的年輕人,應該是光彩的。


    姐夫家是個窮得鳥不生蛋、雞不打鳴的地方。這樣的概念,在大姐出嫁的時候,幼小的馮旭暉並沒有形成,隻知道那裏是山衝,坐車不方便。技校畢業那年暑假,他去了大姐家裏一次,這個時候他才覺察到,那裏真是偏遠而貧窮。


    “肖錦漢是你們鐵運中心的黨委書記對吧?”姐夫問。


    “嗯,黨委副書記。”馮旭暉迴答。


    “他算得上當官的吧。”


    “那當然,那是大官哩,他們說,相當於部隊裏的團級幹部。”


    “你明天帶我去找他,好吧?”


    “你認識他?”


    馮旭暉說完,突然想起有人跟他說過,肖錦漢當知青那陣,在老家那兒修鐵路。當時他沒有聯想肖錦漢跟自己有什麽交集,也就沒往心裏去,姐夫這麽一說,他馬上想起了老家當年那些知青來了。莫非肖錦漢當年就跟姐姐綠禾認識?


    安紅菱是姐姐的好朋友,在姐夫那個山衝裏當小學老師,馮旭暉隱約記得她還教過自己拚音。據說,就是她給姐姐當的介紹人,姐姐就嫁到了那個山衝裏。安紅菱返城之後,姐姐綠禾接了她的老師位子,在小學當老師教書。


    “旭牯,你找對象了沒?”姐夫問。


    “沒有。”


    “該找了。你都二十三了,過了年就二十四了。在我們老家,都當爹了。找對象這個事呀,晚點也好。年輕時候不懂事,稀裏糊塗的。找對象,不要找家裏條件太好的,不然呀,做人不起,說話等於放屁,理都不理你。唉……”


    馮旭暉腦子裏想起了廖紅。他沒有跟姐夫說起廖紅,沒有承認廖紅是自己找的對象。


    老馮開鎖的聲音,看到馮旭暉房間的燈亮著,就搓著手直接進了馮旭暉房間,帶進來一股寒氣。他坐在床沿,把冷風吹出來的鼻涕收拾了一把,然後對姐夫說:“局裏準備開一個食堂,到時候把祿仔搞到食堂做事吧。”


    “食堂?做飯菜?那叫什麽正經工作!”


    “怎麽就不是正經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嘛。”


    “在老家,根本就覺得,食堂就是伺候人的。叫人看不起,您不是不曉得吧。”姐夫說話的語氣雖然客客氣氣,但是話裏的意思卻毫不含糊,就是不想幹食堂。


    “你還嫌棄,這是祿仔的運氣。原來稅務局沒食堂,吃飯都是在旁邊的百貨公司食堂搭夥。現在有條件自己開食堂了,才有機會進食堂。”


    “這個,不行吧……”


    “其實,在農村蠻好。安安生生作田,很簡單。我也曉得,是綠禾不甘心。”


    “那是自然,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一個在城裏風風光光的,另一個還在山衝裏受苦。”


    “那是她自作自受!”老馮說完,起身走開,進了他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老馮雷打不動地起床,撒尿,開門出去。一係列響動,把馮旭暉和姐夫都弄醒了。接著馮旭暉也跟著起床,撒尿,開門出去。


    “這麽早,天都黑的,你們幹什麽去?”姐夫從門裏光著膀子探出頭問。


    馮旭暉一身運動裝,對姐夫說:“你沒看出來?搞運動,跑步。”


    “你爸爸也跑步去了?”


    “嗯,就是他規定的,每天早上要像部隊出早操那樣,起來跑步搞運動。”


    “你等一下,我去看看。”姐夫說完,就迴房間穿戴好,很快就跟著出門了。


    “你跟著幹什麽?你能跑步,跟得上我嗎?”


    “我想看看,城裏人早上在幹什麽。我說,這麽冷的天,在被子裏暖和不好嗎?你看,地上還有雪,滑一跤怎麽辦?”


    “馬路上的雪騎車壓走了,不滑。你看,那不是有人在跑步嗎?”


    “也是哦,這城裏人真的奇怪,有力氣不使在工作上,倒有閑工夫跑步,力氣都使完了,哪有力氣做事呀。”


    馮旭暉忍不住笑了,對姐夫說:“你記得你們小學圍牆上的標語嗎?”


    姐夫想了想說:“記得,加強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哦,我曉得了。我也跟你們跑步看看。”


    一路上,姐夫聽馮旭暉講話。這些話,馮旭暉小的時候好像聽他說過,但是因為不懂事,沒有什麽印象,也不理解。現在再聽,能夠明白一些了。


    在農村,姐夫算得上“文明人”,他不用下田幹活,成天挑著擔子走十裏八鄉修鎖修傘修拉鏈什麽的,吃的是手藝飯。


    他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他的老父親是個有點文化的人,有了改良下一代的先行意識,對兩個兒子找對象都有高標準,那個標準在鄉下估計難找。他哥哥苦追爛纏當年公社的社花,因為很窮,沒有追成。這個弟弟,早就瞄準了這些城裏來的女知青,隔三差五到女知青這裏問修拉鏈什麽的。但是,誰都不搭理他。


    他聽安紅菱說到馮綠禾的苦悶,想撮合他們。這讓他看到了希望。馮綠禾看上去就是一個城裏人,而實際上的戶口是鄉下人。他喜歡城裏人,但城裏人不搭理鄉下人。綠禾這個城裏人一樣的鄉下人,就是他最好的選擇。開始,綠禾沒答應。後來,是安紅菱要返城了,答應把語文老師的崗位給綠禾,綠禾才答應。


    姐夫從小體弱多病,但在鄉裏還算得上是個名人,很愛哭,哭聲很是響亮。在當年那沒有音響和電視的年代,他這哭聲還一度成為打破沉寂的美聲,七大姑八大姨們聊天時,他就在邊上為她們伴聲,反正每天都要哭它個把小時,就是哭,哭,哭,大都是沒有理由和原因的哭,有人來哄,他則哭得更甚,鄉親也習慣了,要是哪天不哭,立馬有人會問:“明天是不是要下雨啊!”這一哭功練到八九歲才見收,嗬嗬!要是那時候沒有出蔣大為,他估計這第一男高音歌唱家是成名有望了。


    姐夫說,他從小就與眾不同,頭上長瘡、腳下流膿,姑媽是衛生院的,拿來紫藥水全身塗個夠,活相怪獸。大人看在爹娘的份上還都喜歡逗他,可哥哥和三個姐姐都不喜歡他,小朋友們都躲著他,倒是蒼蠅蟲子歡迎他,坐到哪都圍著他轉,捉磨著找個膿較多的地方下口,如今頭上還明顯記著當年的光榮事跡,他愛哭的另一好處就是起到了驅蟲作用。


    這個時候,馮旭暉才留意姐夫的頭,那一年四季都扣一頂帽子在頭上的樣子。小時候,大家都喜歡戴軍帽,馮旭暉就以為姐夫也是喜歡戴軍帽,也就沒去聯想頭上長瘡的問題。


    “老娘生了我這麽一個愛哭病鬼也很煩躁,經高人指點請來道士為我算命,說我命硬要送給外姓人才能養活成人。這笨老娘也沒有進行經濟上的調查和政治上的審察,就把我送給村附近一戶最窮的人家做崽,我稱他們為二叔二媽,而且二叔還是個文革時被批鬥的臭老九。後來我得了二次黃膽肝炎,一次肺炎和長豆豆發燒三天三夜四十幾度,好在這臭老九家風水好,小命才算是保住了。雖說是送人,但相隔不遠,倒是快活,哪家有好吃的吃哪家,哪家被窩暖和就住哪家。”


    “二叔落實政策後,到外地教書,每次迴家總會帶上蘋果或饅頭給我們吃,家太窮一個蘋果分成四份,饅頭也是切成四片,我的那份總會稍大一些,他總是慈祥的看著我,拉著我依在他身旁聽他和親朋好友聊天,不知情的人以為我是他們親生的。二媽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樸實勤勞話很少,會一手很精的針線活,因為就我這麽一個崽,每到過年,她總是幫我縫製漂亮的衣服,如果我跑迴親生父母家過年,她也會在大年初一過來一早把我從被窩裏拉起來幫我穿上。雖我長得醜,但在當時有這身裝扮還很是讓我臭美,他們一家比我親生父母哥哥姐姐更親。”


    後來,二叔退休,把工作給了他自己的女兒。二叔二媽去世了,但每當有人問起他的姓名,他總會主動說起有兩個姓,一個姓李,一個姓周。這也許是他對他們的懷念之情吧!


    馮旭暉隻知道姐夫姓周,這次就知道,他還有一個姓,姓李。周姓是父親的姓,李姓是二叔的姓。但是,他對外都是說姓周。盡管如此,周姓人卻把他當李姓人,不怎麽管他。所以,他找對象的要求是比照著周姓標準的,但是,他的個人條件、家境條件都不好,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對象。


    姐夫這一路的碎碎念,讓馮旭暉進一步了解了這個姐夫,也知道了姐姐綠禾嫁到山衝的緣由了。這個姐夫跟鄉下農民有一點不一樣,很有點幽默感,還帶著一點自信。


    怪不得姐姐會嫁給他,這樣的男人風趣幽默,生活應該很有意思。馮旭暉對姐夫有了進一步的好感。這人是很有意思的,有些人成天在一起卻話語很少,因而相互並不了解;而有的人隻偶爾在一起,卻好像很投緣一樣,一股腦地傾訴,恨不得把前世今生全部倒給你,讓你了解一個夠。這樣的感覺,馮旭暉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去張家界的時候,廖紅對魏鵬說了海量的話。魏鵬當時就發感慨說了。老馮要是這麽愛說就好了,不至於父子倆個仇人一樣,或者陌生人一樣。


    馮旭暉想問一下老馮與娘的關係,為什麽把娘丟在鄉下受苦,每次探親迴家都要跟娘吵架,每次假期沒休完就迴城裏去了。以至於娘身體吃虧,過早地累病了,累死了。但是,他早已習慣寡言少語,話到嘴邊又咽下,沒問,何況,那些事情恐怕姐夫也不知情。


    早飯是老馮做得幹扣麵。吃完之後,姐夫真的要跟馮旭暉去鐵運中心找肖錦漢。馮旭暉說:“這大雪天的,廠裏要組織機關幹部去鐵路上鏟雪,肖書記怕是沒時間。”


    “你帶我去認一下門,我下次自己去。”


    “上班很遠,你又沒單車。”


    “你騎車帶我。”


    “路上很滑,摔一跤劃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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