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滿誌病了。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病,隻是牙疼。可是,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他在班組休息室扶著左邊的腮幫子,像個醜媳婦。


    他讓陽胡子帶班出去幹活,自己準備等牙齒不怎麽疼的時候,去醫院看一看。他很希望夏菊英能夠過來安慰他。自從趙秀才意外過世,夏菊英也是獨身生活。但是,夏菊英別看是鄉裏堂客,但是多年不曾做農活,皮膚白皙,身段凹凸有致,可謂是風韻猶存。黃滿誌在宿舍時,也會把抽屜裏的小鏡子拿出來照,不是為刮胡子,而是專門打量自己。黑油油的臉,土頭土腦的。加上五短身材,一件藍背心。怎麽地也不能跟夏菊英擺在一起相比,跟潘金蓮與武大郎差不多。


    牙齒不疼了,黃滿誌到鼎鋼職工醫院看口腔科,醫生開了牙疼藥,打發他走人。“這種藥,原先也開過,沒用。”


    醫生是個女的,不耐煩地說:“你是想開病假吧?開幾天?”


    黃滿誌說:“不是要開病假,真不要!這牙疼隔三差五就犯了,做不了事呀。”


    女醫生說:“那不正好嗎?我給你開證明就是。”


    黃滿誌知道,很多人到醫院開假證明換取休息,原來韓嘯波、鄧子聰專門幹這事。這個漂亮的女醫生應該是誤會他了,他覺得很不舒服,他是勞模,怎麽會讓人聯想到開假證明呢?他忽然說:“醫生,你幹脆把這個壞牙齒拔掉算了,一了百了。”


    “拔掉?”女醫生這才認真看著眼前這個土頭土腦的病人,結束了跟另外一個女醫生的聊天,問:“你不是來開病假條的?”


    黃滿誌沒好氣地說:“哼,我本來沒想拔牙的,就是為了證明我不是來開假證明的,我寧可把壞牙齒拔了。”


    女醫生沒再說話,讓黃滿誌坐在一個治療椅子上,戴上聚光眼鏡,察看病人的口腔。問:“哪顆牙齒壞了?左邊右邊?上麵下麵?第幾顆?”


    “左邊,上麵,我也不曉得第幾顆?”


    女醫生依次敲打著左邊上麵的牙齒,確定著壞牙。然後打麻藥,拔牙。


    宿舍裏悶熱,黃滿誌的牙齒在麻藥醒了之後有些疼痛。他有點煩悶,想著去俱樂部走一走。出門看見陽胡子與譚曉風帶著雙胞胎孩子下樓,一人抱一個,其中一個在鬧騰。陽胡子說:“這伢子硬是調皮些,天生的。”


    黃滿誌沒想跟他們一起走,他不想看見一家子在一起的場麵,會讓他想起自己的女兒跟外孫,也會聯想起女兒小時候。他借口說去廁所,跟陽胡子一家分開了。走了幾步,他迴頭看看陽胡子一家子。突然,他笑了。看到陽胡子矮小卻結實勻稱的身材,與豐滿漂亮的譚曉風在一起,看起來也怪別扭的,跟武大郎、潘金蓮也差不多。


    黃滿誌的心情陡然好起來,吹著口哨進了廁所。廁所沒人,他便停住了口哨,細心聽著隔壁的動靜。天已黃昏,大概女人們正在洗澡洗衣服,廁所裏也就沒有什麽動靜。


    他突然改變主意,不去俱樂部了,而是去班組。對,有人問起,他就說去班組,實際上,他轉身就會去快活嶺夏菊英家裏。陽胡子跟譚曉風在一起的樣子,給了他信心。他跟夏菊英在一起的樣子在他腦海裏擺在一起了,不再是潘金蓮與武大郎那麽別扭,而是很好看的圖畫。


    自從趙秀才走了,巡道工的崗位就由黃滿誌兼了,帶班的事業交給陽胡子為主。工具室在西邊,被烈日烤曬了大半天,熱烘烘的氣浪,比宿舍熱多了。他拿了道尺出來,往西咽喉走去。到了快活嶺,看到夏菊英正在給菜淋水,就咳嗽一聲,走過去。


    夏菊英抬頭看見黃滿誌,就問:“黃班長,這麽晚了還沒迴宿舍?吃飯了沒?沒吃的話,就在店子裏吃點?”


    黃滿誌想都沒想就答應道:“好呀,你去炒菜,我來幫你淋菜。”


    “好哩。”


    黃滿誌淋完菜,進屋洗手。這屋子,他從來沒有單獨進來過,每次來都是跟班裏人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鬧鬧的。看到夏菊英炒菜的背影,汗濕的花衣服緊貼在背上,腰間有兩圈肉肉鼓著,隨著炒菜的動作起伏著。他忽然覺得口幹,咽了咽口水。“夏妹子,搞杯茶來喝。”


    “好。”


    “今天沒吃血鴨的?”


    “天太熱,這屋子更加熱。沒人來。”


    “也是,這叫大戰七八九。這熱天氣,小菲去冰棒房了吧?”


    “是呀,冰棒房就數她大,廖紅她們一撥人,都頂職走了。可憐小菲,還在小集體。”


    “是呀,老大不小了,眼看著就該談婚論嫁了。”


    “可不是嘛,沒有正式工作,怎麽找男朋友?哪個要一個半邊戶家的妹子喲……”


    半隻鴨子,一碗豆角,一碟花生米,兩瓶啤酒擺在桌上。黃滿誌因為牙疼,沒有吃晚飯。剛剛把鴨肉送進口裏,突然間“哎呀”一聲,把夏菊英嚇了一跳,以為有砂子硌牙齒了,忙著問:“哎呀,對不住了!”


    黃滿誌用手扶著左邊腮幫子,一臉扭曲。夏菊英負疚地看著黃滿誌,站在他身邊直搓手。好一陣子,黃滿誌緩過勁來,對夏菊英說:“不是你的事,是我今天拔牙了,還不能吃辣的。”


    夏菊英這才舒了一口氣,關切地說:“拔牙了,暫時吃不得辣椒,那我給你做稀飯吃。”


    這時,小奇、小菲先後迴家。夏菊英說:“正好,本來給你黃叔叔做得飯菜,他拔牙了吃不得,你們吃了吧。”然後對黃滿誌說:“老黃,你的飯菜就算了吧,我們自個兒吃了,省得浪費了。”


    黃滿誌卻說:“算我的,我自個兒點了菜,我吃不了是我的事,要不你也不一定吃這個血鴨了。小孩子他們一定吃膩了,每天都聞這個味道都膩了。”


    “那是,聞都聞膩了。”小奇說,撇著嘴巴笑了一下。


    “莫聽他的,他是開玩笑,說反話的。”趙芳菲從裏屋出來,換了碎花短袖衣,清清爽爽的。


    黃滿誌說:“算我的,我請客。”說著,他就要在褲兜裏掏錢。他摸出一個手絹,打開之後,數出幾張鈔票,放在餐桌上,起身走人。


    夏菊英拿著錢,追到門口,硬是要塞迴去。黃滿誌看了看屋裏的小孩子,把錢堵迴去說:“這個小錢你留著,實在不行,我下次吃飯不付錢就是了。嗯……夏妹子,我看小菲很可憐喲。你想一下,能不能讓小菲頂我的職喲。”


    “頂你的職?什麽意思?”夏菊英沒明白。


    黃滿誌結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我退休算了,我是勞模,可以讓小菲頂我的職。”


    “什麽勞模可以頂職?我家小菲怎麽能夠頂你的職?”


    黃滿誌見夏菊英腦子不拐彎,就說:“跟阿旭家那樣,讓小曼頂了阿旭爸爸的職。小菲也可以頂我的職。”


    這下,夏菊英聽明白了。馮旭暉家裏的事情,她聽說過,也在這些天照顧馮老爺子時跟他求證過。老馮為了老戰友家女兒頂他的職,跟小曼的媽媽辦了結婚,讓小曼成為老馮一個戶口本上的父女關係,小曼頂職成功。黃滿誌的意思是,為了小菲頂他的職,要跟她夏菊英辦理結婚手續?


    “假結婚?”夏菊英脫口而出地問。


    “嗯。”黃滿誌答應著。


    “這個……”


    “你想一下吧。”


    “好,我跟兒女商量一下。”


    夏菊英進屋之後,聽到小菲正在責怪弟弟小奇不該跟黃滿誌開那個玩笑。夏菊英並沒有急著跟兒女商量,她自己要想清楚。黃滿誌的提議很突然,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過去,黃滿誌跟自己的男人是不怎麽友好的,好像是前世冤家一樣,幾乎每天鬥嘴。如果跟黃滿誌辦理結婚……她看了看客廳牆上趙德惠的遺像,那微笑的嘴巴,變成了冷笑。夏菊英趕緊扭臉不看。


    小菲說:“媽,你去洗澡吧,我來收拾。”


    夏菊英說:“你也累一天了,還是媽自己來收拾吧。你去洗澡。”


    小菲把夏菊英推到裏屋,讓她拿換洗衣服。夏菊英隻好聽從了,用憐愛的目光看著女兒的背影。不管死去的男人怎麽看,她應該抓住這個機會,為了女兒的前途命運,就像馮旭暉家那個金阿姨那樣。


    隻是,廖書記那裏要去說清楚,不能像廖書記、馮旭暉希望的那樣,跟老馮結婚了。好在老馮沒讓她繼續送飯菜,老馮好像也沒有跟夏菊英結婚的意思。


    洗完澡,夏菊英先是在枕木房外麵點上蚊香,擺好竹板床,對兒子說:“小奇,你今晚睡外頭吧。”小奇“嗯”了一句,算是應允了。又對女兒說:“小菲,你跟我睡裏屋。”


    實際上,這些習慣都是日常的,不必嘮叨。可是,夏菊英擔心小奇睡裏屋,就強調了一遍。她要跟女兒說一說跟黃滿誌辦理結婚的事。她已經決定了,為了小菲,她會答應黃滿誌。而且,她不會像金阿姨那樣假結婚,而是真結婚。她不想讓別人背後說三道四的。即使女兒不答應,她也要說服女兒。


    小菲把冰廠的冰塊帶了幾塊迴來,在枕木房降溫。母女倆在蚊帳裏說話,夏菊英先是問著女兒,黃滿誌這個人怎麽樣?女兒說,班長,勞模,還是黨員,當然不錯。接著,夏菊英就把晚飯後黃滿誌的想法說給女兒聽,並強調說:“你黃叔叔說,是假結婚,像馮旭暉家裏那樣,為的是讓孩子頂職。”


    趙芳菲的眼睛在黑暗中變得明亮了,不過這光亮瞬間就暗淡下去。她喃喃自問:“這樣做,好不好?黃叔叔眼下是孤零零一個人,老婆孩子都不理他。到時候老了,無依無靠。”


    夏菊英試探著問:“那,你就真的給他當女兒,照顧他的晚年。”


    “好。”趙芳菲小聲答應。


    夏菊英一把摟住女兒,喃喃細語地說:“那,媽媽就答應他了,明天就去辦理結婚證。”


    趙芳菲心情複雜地問:“媽媽,如果你不喜歡他,那就算了吧。”


    “傻孩子,媽媽一把年紀的鄉下老婆子,還能挑什麽。你不管。”


    趙芳菲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媽媽,你真好。”這一晚,母女倆安安心心地睡得很踏實。


    不久,黃滿誌退休,讓趙芳菲頂職的事情就傳開了。尤其是工務段的人,都在笑話黃滿誌,牛糞上頭插了一朵牽牛花。也有人說,黃滿誌不愧是勞模,模範就是模範,時時處處都顯出模範的樣子。在工務段小院,馮旭暉卻被莫名其妙地譏笑嘲諷了一番,說他父親作為稅務局的幹部,徹底輸給了工務段的鐵路工。馮旭暉聽了,先是苦笑,繼而真誠地為黃滿誌笑了,為趙芳菲笑了。他知道,鐵路工喜歡開玩笑,沒有什麽惡意。


    後來,鐵運中心工會為勞模黃滿誌安排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夏菊英搬進黃滿誌的新房。趙芳菲、小奇也跟著從快活嶺搬了出來,住到了黃滿誌家裏。


    快活嶺的枕木房,趙芳菲本來不想要了,可是,夏菊英看著牆上趙德惠的遺像說,還是留下吧,你爸爸沒地方。


    “房子沒人住就會破敗的,沒有煙火味道,你爸爸也不喜歡。”夏菊英說著,整理著枕木房的桌椅說:“我還是自己開血鴨店,現成的生意。”


    趙芳菲問:“媽,您是說,不去獨好大酒店炒菜了?”


    “是呀,我也不去廖書記家裏的大樹下飯店了。我就在快活嶺開自己的血鴨店。陪著你爸爸。”夏菊英說。


    就這樣,枕木房變成了工廠站工區的活動室和純粹的血鴨店。黃滿誌閑著沒事,就在枕木房待著,到鐵路上轉悠,陪鐵路工們業餘時間繼續打鬧。


    說來也怪,枕木房的生意比獨好大酒店的時候還要好。血鴨的味道,好像跟枕木房昏暗的環境搭配成一道獨特的風景,鐵路工們在這裏吃著血鴨喝著酒,噴著酒氣說:“嫂子,還是在快活嶺的血鴨地道,在獨好大酒店就是沒這個味兒。你說怪不怪!”


    陽胡子甚至說:“嫂子,你在曹向榮那裏肯定沒用心做,不然,味道怎麽差那麽多。”


    夏菊英笑嘻嘻地迴答:“沒有,你嫂子不是那種人。”


    黃滿誌解釋說:“可能是大酒店的手位不好,沒有在這裏順手。”


    看著越來越多的客人,夏菊英幹脆把裏間屋子也擺上了餐桌,一次可以擺上七八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鐵色天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沁園春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沁園春秋並收藏鐵色天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