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務段小院人頭攢動,幾個工區都在拉綠豆、白糖。工廠站工區陽胡子跟鄧子聰來了,領完防暑降溫資料,跟其他兄弟班的人坐在葡萄架下抽煙吹牛。看見盧技術員陪著一個陌生女子路過,鄧子聰就一直盯著看。


    “盧技術員,這是誰呀?你女兒嗎?”


    盧技術員看起來心情很好,迴答說:“是呀,我女兒,馬上就跟我成同事了。”


    “同事?那就不是女兒了。我們工務段分來女孩子了?幹什麽的?”


    “接蘇雲裳。”


    “接蘇雲裳?不是譚曉風嗎?陽胡子,你曉得嗎?”


    陽胡子估計是知道的,隻是狠狠地“哼”了一聲說:“我們這些工販子,麵子不夠,注定隻能當一輩子工人。”


    鄧子聰說:“那時候,趙秀才還在世的時候就要你去走水路,你還在那裏‘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唱高調,不信邪不行呐。”


    馮旭暉想起端午節前夕,在廖書記家門口遇到陽胡子被驅逐出門的一幕,總算明白一向高調的陽胡子,為什麽要去廖書記家送禮了。看來,廖書記沒有收禮,說明譚曉風早已沒戲。他無意中聽廖書記說過,譚曉風生孩子真不是時候。


    但是,陽胡子卻撂下狠話。如果接蘇雲裳的人不如譚曉風,那就有他好看的。


    盧技術員告訴鄧子聰,不要盯著人家丁一卉了,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馮旭暉說,這是中心調度新提的副科長秦簡遠的女朋友。他們知道,秦簡遠就是四年前分來的大學生。這個丁一卉,個子高高的,帶著稚氣未退的好看的臉龐。


    丁一卉,盧技術員的老鄉,也是一個頂職來的女孩。據說,秦簡遠請盧技術員牽的線。秦簡遠還是喜歡帶著鄉土氣息的女孩子,就像雛菊一樣樸實美麗。他不想讓她沾染了過多城市的眼光,盡早盡快就要摘下這朵純潔的花。


    她原本是一個焊工崗位,得知工務段蘇雲裳勻出一個崗位來,秦簡遠就跟蔣溪沛要了這個崗位給他的女朋友。這樣普通的崗位,給誰都一樣,蔣溪沛做了個順水人情。隻是,對於鐵路工的陽胡子來說,這個崗位卻是夢寐以求的。


    “哼,還不是官官相護!”陽胡子憤憤不平地說。至於先前說的,要讓人好看,不知是順口一說,還是覺得這個丁一卉確實比譚曉風強。總之,他口頭上沒有再說什麽,推著三輪車,載著白糖、綠豆迴班組了。


    說實在的,陽胡子的怨言讓馮旭暉也有些說不清楚的不悅。或許是譚曉風原先的期望值太高,因而失落的時候,跌得也會很痛。


    同是電大畢業,馮旭暉可以名正言順地坐在機關辦公室了,而譚曉風原本想接替蘇雲裳的崗位,看來沒有希望了。畢業時,同學們互贈禮物,班裏的“畫家”贈每人一張漫畫像。馮旭暉的像是一張極其誇張的娃娃臉,很可愛。


    馮旭暉雖然還沒有正式選舉為工會主席,但是,他已經在多個場合行使了工會主席的權力。在趙德惠追悼會上,他主持會議,而且在治喪委員會名單裏,廖書記刻意在馮旭暉名字後給了一個括號——代理工會主席。


    當蔡大個誇張地喊著“馮主席”時,馮旭暉一瞬間覺得很受用。晚上在床上還在想,二十三歲管百十個會員,比起那些十八、九歲指揮千軍萬馬馳騁疆場的將軍來說,是算不了什麽的。隻是在端詳鏡子裏自己的模樣時,怎麽看也不像一個“官”樣,總使他想起《童年》裏的一句歌詞“什麽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


    “小馮,聽說你父親住院了?你看看,你這個工會主席就不稱職了,對職工家屬住院應該安排慰問呐。”廖書記對馮旭暉說。


    自從端午節那天晚上被師父趙德惠押著給廖書記家裏送禮之後,盡管挨了廖書記的批評,但是在段裏,廖書記卻是另外一副樣子,對馮旭暉更加信任。“七一”那天,在馮旭暉麵對黨旗宣誓時,廖書記更是地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說:“馮旭暉同誌,你現在是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一定要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在黨支部的領導下,做好工會工作、青年團的工作。你是一個好苗子,我們期待你的優異表現。”


    那個莊嚴的時刻,讓馮旭暉激動了好久。


    迴到家,馮旭暉想著怎麽把自己成為正式黨員的事情告訴父親。他知道,父親在朝鮮戰場就開始寫入黨申請,請黨考驗自己。可是由於成分太高,幾十年來都被擋在組織的門外。對此,馮旭暉寫過一篇小文“兒時的一幕”,講述自己小時候因為偷看了父親在朝鮮的日記,父親因為沒能入黨而被小夥伴戲稱“不是英雄”而委屈,而暗下決心要入黨。小文在團刊《天梯》登出之後,被人質疑他的入黨動機。如果不是廖書記解圍,馮旭暉入黨的路程估計會更加艱難一些。


    馮旭暉內心感激廖書記。


    就在那天,父親病了,痛得在床上翻來滾去。沒有義哥來幫忙,馮旭暉用單車載著父親,推送單車去了醫院。醫院檢查是腎結石,需要動手術。


    陪著廖書記到了三醫院看望父親老馮。在醫院門口的小店,廖書記買了罐頭、奶粉,一個網兜拎著。


    在病房,廖書記緊緊握住老馮的手,好像是分別很久的老戰友一樣,讓馮旭暉看得有幾分感動。“老馮呀,您是老革命呀。阿旭這個孩子呀,培養的不錯!今年七一,剛剛在黨旗前宣誓。很年輕的黨員呀!”


    老馮聽到這個消息,雖然在蘇雲裳和李師傅到稅務局外調時,知道兒子是入黨積極分子了。但是,得知正式入黨的消息,還是顯得有些難以自持。把原已鬆開的手,再次握住,嘴巴激動得有些哆嗦地說:“感謝組織,感謝廖書記的培養。鼎鋼是個大熔爐,孩子到那裏鍛煉,是對的。謝謝你……”


    馮旭暉從阿裏沒有看到父親的這一麵。從他懂事期,看到的父親都是孔武有力的樣子,在家裏是說一不二,在單位更是跟局長唱對台戲,沒有如此“慫包”過。


    廖書記說:“我在小馮的文章裏看到過,您老是一個抗美援朝的功臣,入黨是您一生的追求。說實在的,很感動。”


    老馮說:“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沒少打,沒少和他媽扯皮。隻是他年紀小,不一定懂。今後靠組織多多幫助他。”


    廖書記側臉看著馮旭暉,打著哈哈說:“我們單位從上到下,沒人不誇馮旭暉懂事的。有禮貌,有正義感,有事業心,有才華。”


    “就是,這麽好的孩子,怎麽舍得去打喲。”夏菊英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也說:“這兩天,我跟老馮說,阿旭有一段時間專門在我家吃呀睡呀,不是說我們舍不得給他吃,而是這孩子從小沒娘疼,可憐呐。”


    看到夏菊英,廖書記有些納悶。“嫂子呀,你怎麽在這?”


    夏菊英爽朗地迴答:“不是看這孩子可憐嘛,這父子倆都可憐。沒有女人,這個家有一頓沒一頓的。”


    廖書記看著老馮說:“聽說阿旭十歲就沒了娘,十多年了,您老怎麽不找個女人,家裏也好有個照應呀。”見老馮不做聲,廖書記又說:“您是又當爹又當媽的,把阿旭帶大,不容易。馮旭暉,你的爸爸是個好爸爸喲。”


    馮旭暉勉強一笑,卻沒說話。


    老馮卻長歎一聲說:“他呀,到了自己當了爹,才會曉得。現在說什麽都沒用。”


    廖書記站起來說:“小馮是個有情義的人,他會懂的。他能有今天這個進步,還不是您教育出來的。放心。孩子大了,您老要多多關心自己了。”


    夏菊英突然問:“廖書記,你老婆退休了,怎麽沒來獨好大酒店?曹向榮說,還讓她當班長哩。”


    廖書記看了老馮一眼,沒有迴答。他主動向老馮伸出手,說了些好好養病一類的話,就告辭出了病房。他迴頭沒有看到夏菊英跟出來,就對馮旭暉說:“你毛姨呀,準備自己開一個小飯店,想喊你師娘搭伴哩。你師娘的血鴨名聲在外呀!”


    “也是哦,毛姨那麽能幹,還那麽年輕,怎麽閑得住。”


    廖顯祖說:“這個星期天,你找幾個同學來給我幫忙,拖磚。”


    “哦,好。要準備翻鬥車,還是三輪車?做什麽?好幾個人?”


    “四輛車,翻鬥車三輪車都可以。兩個人一輛車吧,七八個人差不多了。”


    馮旭暉想問拖磚幹什麽,也估計是毛姨開店的事,但是廖書記不說,他也不好問。廖書記卻問:“你那師娘待你不錯呀,你們感情很好啊?”


    馮旭暉坦誠地迴答:“我跟我爸合不來,我經常在我師父家裏。師娘可憐我從小沒娘,像娘一樣待我。”


    下了樓,他們騎上單車。廖書記邊騎車邊說:“小馮,你沒想過,把師娘那個‘師’字去掉嗎?”


    馮旭暉吃驚地看著廖書記,繼而笑道:“廖書記也這麽想了?我的確是想過的。我爸一個人,沒人照顧,我上班也不安心。而師娘長期住在那個四處漏風的枕木房,也不是事呀。我想過,但是……”


    馮旭暉原本覺得,不能讓趙芳菲頂職,而讓小曼姐頂職了,對趙芳菲不公平。他略一考慮,又說:“我爸跟金阿姨是合法夫妻,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卻也沒有辦理離婚。怎麽好再找?”


    廖書記說:“我聽說,他們隻是為了小曼頂職才辦的結婚,現在小曼已經頂職了,如果沒有感情,可以解除婚姻了。你去問問你爸,如果可以的話,夏菊英那裏我去說。”


    “我跟我爸沒話說,不好說。要不,我讓義哥去問一下。廖書記,如果把我爸跟師娘的這層紙捅破了,我師娘會不會不來給我爸送飯菜了?”馮旭暉不無擔憂地說。


    “也是哦,那就等一等,等你爸出院了再問。”


    到了星期天,馮旭暉帶著七個技校同學,一早推著三輪車來到廖書記家裏樓下。廖紅跟趙芳菲已在大梧桐樹下,笑眯眯的。她們身旁放著一個大瓷壺,一個圓圓的托盤裏擺放在茶杯。“阿旭哥,這裏有涼茶,叫你的弟兄們來喝茶。”


    廖書記跟毛姨下樓來了,還有在工廠站的車號員同學謝國良,他對馮旭暉和幾個同學說:“你們來了,今天很熱,千萬不要中暑了。”馮旭暉想起來,他跟廖紅在一起上班,對他說:“我們天天在鐵路上幹活,不會中暑,你才要小心哩。”


    又過來幾個男人,穿著工作服,對廖書記說:“就在這個花壇裏建?沒事吧?”


    廖書記給他們每人一盒白沙煙,說:“沒事,我打好招唿了。”接著,給馮旭暉他們幾個也每人發一包煙。馮旭暉搖擺著手說:“我不抽煙。”“拿著,一視同仁。”


    這個時候,廖書記才跟在場的人們說起他的店子。他要在大梧桐樹下建一個大房子,前麵是飯堂,後麵是廚房,飯堂前還可以搭涼棚,廚房後麵可以搭一間小屋子放煤炭和雜物。他說著,在花壇裏比劃著。


    那幾個師傅在大梧桐樹下開挖基礎,馮旭暉幾個同學,以及廖紅、趙芳菲,在廖書記的帶領下,去廠區內拖廢舊耐火磚。廖書記跟門衛說了幾句話,丟下一包煙,一行人踏著三輪車往廠區內走去。


    到了廢料堆,有人過來跟廖書記指了指廢料堆的一個角落,他們一行就往那個角落走去。這些廢舊的耐火磚,比一般蓋房子的紅磚尺寸要大一些,更是要沉重一些。


    各自運了三車迴去之後,廖紅跟謝國良就躲在梧桐樹下歇涼去了,第四趟的時候,就說給開挖地基的師傅遞茶倒水,不去撿磚了。倒是趙芳菲一直跟在馮旭暉幾個鐵路工身後,默無聲息地挑揀著耐火磚。馮旭暉對廖書記和趙芳菲說:“廖書記、小菲,這會太陽太厲害了,你們到樹下歇一會吧。”


    廖書記也說:“是啊,歇會,莫中暑了。”


    話音未落,趙芳菲就搖晃了一下,腳步踉蹌無根似的往一邊倒去。馮旭暉正想說服她不要再去太陽下了,見她身子搖擺,一把扶住。趙芳菲就倒在馮旭暉懷裏,馮旭暉把她扶到陰涼處,用草帽扇風,不無心疼地說:“哎呀,你這個妹子也是……”


    趙芳菲皺著眉頭,臉色蒼白。廖書記看見了,趕緊說:“小菲中暑了,來給她幾粒人丹丸子。快。”說著,廖書記把隨身帶著的解暑藥品拿了出來。


    “沒事了。”很快,趙芳菲就從馮旭暉懷裏掙脫出來,靠在樹下。


    “小菲,你不要逞強好吧。我師娘說了,你爸不在了,你們幾個,一切都要聽我的。”馮旭暉擺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可是,娃娃臉上紅撲撲的樣子出賣了他,感覺的是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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