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錯,水塘裏淹死的人正是趙秀才。


    這下,別說是工務段,就是整個鐵運中心都炸了鍋。關鍵還不是趙秀才生前的名氣有多大,而是他的死法留下很多疑團,眾說紛紜。


    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說法,有一種說法在工務段內部卻悄悄地滋生著,這就是,與桃色新聞有關,開始是躲躲閃閃的,後來越來越覺得真是這麽迴事,認定的人多了,就變得越來越明目張膽了。


    而馮旭暉知道這個說法時,應該是比較晚的了。他是從丁劍其那聽說來的,他說整個燒結廠都傳遍了,說鐵運中心那個叫"老侯"的作者,淹死了,據說是找老相好的時候,被她男人追趕,夜裏看不清,不慎跌落水塘的。


    有人問,他是不會遊泳的吧?哎呀呀,北方缺水,很多北方人都是旱鴨子。


    是啊,三十年前的鼎鋼人,建設初期的核心技術人員都是北方人來援建的,後來都留了下來。不認識老猴子的人,以為他是北方人,實際上他是南方人,盛產水鴨的南方人。


    你師傅應該不是北方人吧?丁劍其有些疑惑地問。


    馮旭暉覺得丁劍其這話問得很幼稚,他是熟悉老猴子的,就反問:"你難道沒有吃過他家的血鴨嗎?北方有血鴨嗎?血鴨不都是我們南方那個地方的特色菜嗎?你見過鼎鋼有北方人當半邊戶的嗎?北方人過來都是可以帶家屬,半邊戶都是招工進來的農民。你在我師父家裏沒聽過他們一家子的老家話嗎?那些土話你都聽得懂嗎?真是!"


    被馮旭暉無端搶白一頓的丁劍其,用手飛快地摸了摸後腦勺,第一次露出來憨憨的笑容。當然,在他麵前馮旭暉也屬第一次不夠尊重地這麽跟他說話。畢竟,馮旭暉是他們廖書記推薦給丁劍其的學徒,隻因馮旭暉攀了老猴子趙秀才當師父,與章建雲成了師兄弟,才把丁劍其降格為師哥而不是師傅的。


    很快,丁劍其明白,這不怪馮旭暉不尊重,而是馮旭暉犯了性子。他不願意人們這麽低俗地議論自己的師父,但是又不能一個一個去堵人家的嘴。過去,在工廠站工區的早會上,聽大夥說著別人的這些男女之間的事情,覺得很好笑。現在才知道,那是純粹的逗悶子打發時間,最先還有拖延幹活時間去躲懶的動機,那是因為不關乎到自己。


    可能正是因為故事關乎到馮旭暉的師父,所以大夥在議論時就避開他了。怪不得馮旭暉也覺得工務段小院裏的人,眼光怪怪的,見到他就躲閃,或故意大聲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看來,如果不是這個外來的丁劍其告訴他,他或許還蒙在鼓裏。機關這地方跟工區班組不一樣,工人師傅心裏藏不住事,應該在早會上就說開了。


    見馮旭暉還不知道這些花邊新聞,丁劍其很是不解。他們燒結廠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而當事人所在地卻完全不知道。


    "這麽說,同你一個辦公室的盧技術員更加不知道了?"丁劍其揣測地問。


    馮旭暉迴想起盧技術員的言行舉止,一直陰著臉,少有的陰沉著臉,還是有些反常的。這件事莫非真的跟傳說的一樣?趙秀才把馮旭暉安排到廖書記家之後,轉身去了同一個小區的盧技術員家裏?


    在人們的傳說中,沒有趙秀才"押"著馮旭暉去廖書記家的情況,直接就說去盧技術員家。隻有馮旭暉知道,趙秀才既然是"押"他來的,就不可能中途溜號去別的地方。


    突然,他想起,並非隻有他馮旭暉一個人知道趙秀才在鋼花村,還有一個人很可能知道,那就是鄧子聰。當時,馮旭暉被廖書記家開門時射出來的燈光照射,沒看清從門裏慌張出來的人,加上被廖書記嚴厲的訓斥聲嚇著,一時間沒想起倉惶而逃的狼狽者是誰。


    鄧子聰下樓時,趙秀才應該在梧桐樹下吸水煙,這種特征鄧子聰是熟悉的。但是,在廖書記家的樓下相遇,尷尬是當然的。兩個人很有可能借著夜色和路燈光斑駁的光影,假裝看不清而擦肩而過。而事實上,都在心裏麵嘀咕。


    馮旭暉想去跟鄧子聰求證,當天晚上師父趙德惠不是去盧技術員那裏,而是在廖書記家樓下。可是這樣的主意,鄧子聰會承認嗎?


    而且,如果說出師父"押"著自己去廖書記家送禮,這樣的見不得光的事,會不會把事情越搞越複雜,平白無故給人更多的談資,也影響了師父的形象,當然,廖書記與馮旭暉的形象也可能被打折扣。


    馮旭暉左右為難。他的人生還沒有遇到過這麽難的事情,總之一條,他不相信師父是與盧技術員的私情敗露而發生的意外。當然,傳言歸傳言,最終組織上會給一個公正的說法,不必去為師父辯解什麽。


    果然,保衛科副科長袁新輝陪著大蓋帽來了,到了廖書記辦公室。蘇雲裳進去倒了茶水,就退了出來。後來,廖書記又喊蘇雲裳,讓她喚盧技術員過去。


    盧技術員從廖書記辦公室出來後就開始罵罵咧咧了,人都沒了,還往人家身上潑髒水,缺了八輩子德了!這些鐵路工,活該一輩子打單身。


    盧技術員生氣歸生氣,於事無補。


    看著她陰沉著臉的,馮旭暉也不好再說什麽,辦公室裏氣氛沉悶。馮旭暉很想把那天晚上與師父去廖書記家的事情說出來,但也擔心於事無補。幾次欲說又止。


    "你不用安慰我,小馮。我這人性子直,從來不遮遮掩掩。盡管我們年輕的時候瘋狂過,但是畢竟都有自己的家庭。我的男人老實巴交的,是個工人。我既然選擇了他,我就會好好待他,不會幹缺德的事。他就是砣狗糞,我也不會嫌棄??"盧技術員跟馮旭暉傾倒苦水。


    馮旭暉一個勁地點頭,說:"我知道您是一個正直的人。那年海選,很多老師傅都在說要選您當段長。據說是您拒絕參加海選的,您說應該給年輕人機會。後來,這些支持您的老師傅,轉風支持曹向榮了。當時,我就很佩服您。"


    盧技術員長歎一聲說:"佩服我有什麽用!你們這些孩子太嫩了,就像路軌下的枕木,遇到翻漿冒泥的環境,遲早都要毀了。唉,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我自己當。"


    馮旭暉想起當下的劉學彬,其實也不對付,就非常認同地說:"就是!您是段裏唯一的專業人士,技術員,又有豐富的工作經驗。您就不應該拒絕。不然,工務段說不定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盧技術員又發出一聲歎息說:"小馮呀,你們還年輕,很多事情不懂。如果要我搞這個段長,可以行政任命,不必搞什麽鬼海選。這就是裝模作樣給人看的,而且美其名曰:改革,博得眼球。這樣的人就不是紮紮實實幹事的人,跟這樣的人做事,不出事才怪。說不定哪天就坐庫了!"


    有這麽嚇人嗎?馮旭暉沒有附和。


    盧技術員顯然看出來了,進而解釋說:"這不是危言聳聽,這些年,我沒有少提鐵水線大修的建議,哪天鐵水罐翻了,引發煤氣管道爆炸,那就出大事了。最後總要有人當炮灰,段長是跑不了的。所以,趙德惠當巡道員,總是要多巡視,認真檢查。"


    說到趙德惠,盧技術員感歎道:"他這個人吧,一直是遭別人議論的,沒有想到,死了還更加被議論。這可能就是命吧!"


    她又說,如果早點退休頂職了,說不準他現在就


    不會淹死了。趙德惠是會遊泳的,而且參加遊泳比賽還得過名次,怎麽會在一個小小的水塘裏淹死了呢?除非是被人打昏了,或者說喝酒喝醉了……


    "不會喝醉,那天根本就沒有喝酒。"馮旭暉脫口而出。


    "哦?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喝酒?"


    "我??"馮旭暉知道說漏嘴了,欲言又止。


    "你那天晚上跟他在一起嗎?如果是,你要站出來說話,至少可以排除醉酒淹死這種可能。你要知道,如果你師父死得不光彩,很有可能不能讓孩子頂他的職,那就死得太劃不來了!相反,如果是工亡,還可以讓老婆頂職,如果夏菊英頂了職,兩個孩子自然而然隨母親的戶口而變成了農轉非戶口,是城裏人了。廖芳菲就可以有資格參加技校考試了,而且是鼎鋼子弟,上鼎鋼技校有幾十分的成績照顧。你知道我的意思嗎?"盧技術員像是看見救命稻草一樣,盼著馮旭暉說話。


    這樣,馮旭暉毫不猶豫地說了那天晚上被師父押著去給廖書記中秋節送禮的事。


    盧技術員聽了,當即說要夏菊英報案,不能當意外死亡處理。她說:"阿旭呀,你師父簡直就是把你當兒子一樣看待,為了你的前途,親自押送你去廖書記那裏。你可不能辜負了他!"


    果然,立案偵查的結果,排除了趙德惠醉酒失腳溺水死亡的情況,他身上也沒有傷痕,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


    追悼會安排在鼎鋼職工醫院的殯儀館,陽胡子作為樂隊隊長,把所有的樂隊成員都喊攏了,為趙德惠送行。馮旭暉請了假,為師父的喪事忙前跑後。


    殯儀館的條件很簡陋。這是馮旭暉第一次參加單位同事的追悼會,會場布置得莊嚴肅穆,擺滿了花圈,門口是章建雲擬就的挽聯:


    德高望重鐵路上留威望


    惠及他人天穹下展才能


    遺像前擺放著趙德惠心愛的全銅水煙壺,趙芳菲披麻戴孝站在父親靈前,呆呆地看著。有風吹拂她的衣擺,馮旭暉感覺她的身子在搖晃,就是柔弱的形象,與先前陽光樂觀的樣子相比,完全換了一個人。


    這氣氛讓他想起了十幾年前母親過世時的場景。那時候,他就跟趙小奇一樣,不,他比趙小奇的年齡更小,才十歲。師娘夏菊英隻知流淚,身體無力地靠在漆水斑駁的長椅上,臉上枯槁無光。


    這一家人,由於趙德惠的死去,真是仿佛頂天大梁崩塌了一樣,全都六神無主了。


    "來吧兄弟們,來一個什麽,月朦朧鳥朦朧。"陽胡子在召喚。


    馮旭暉拿起小號,隨著陽胡子鼓槌的四下節奏,吹奏出第一節主旋律,接下來大鼓的節奏,中低音樂器的聲音跟著進來。


    對陽胡子定的這些曲子,馮旭暉覺得有點滑稽,人都死了,還什麽月朦朧鳥朦朧的。應該選一些與此時心境相唿應的曲風,表達哀思才好。


    後來,馮旭暉把這想法說給陽胡子,陽胡子說:"這一天到晚的,就吹哀樂吧,把人都愁死。"


    "那也不能月朦朧鳥朦朧的,還在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總覺得不對勁。"


    陽胡子想了想,又說:"我們平時沒有練過哀樂,其實,哀傷多了,他們更難受。"他嘴巴努了努,朝著夏菊英一家子。


    馮旭暉覺得陽胡子講得有道理,但又覺得這樣胡亂地演奏,毫無章法,讓人悲也不是,不悲也不是,有些莫名其妙。


    在老家鄉下,一般是民樂班子,鑼鼓叮叮鐺鐺的響器,一般人也聽不出什麽名堂,但是那些為死者介紹生平的唱腔,抑揚頓挫的,略帶傷感,讓人聽起來神情嚴肅凝重。有些超度的法事,似乎寄托了生者的某些感情,聽起來心裏接受。


    當然,城裏也有民樂演奏,隻是演唱花鼓戲的一些片段。人家原本是懷著沉重的心情來吊唁的,不知不覺變成了看戲,隨著戲文走進了戲中。


    第二天晚上,民樂班子收場休息去了,隻剩下陽胡子的管樂隊還在,也準備迴家睡覺。馮旭暉看到趙芳菲瘦弱的身軀,心裏突然擔心她會隨時倒下,他的手也時刻準備伸出去扶她一把的感覺。


    "陽胡子,今晚別迴去了,在這打牌吧。"


    馮旭暉的話音未落,韓嘯波就立馬響應,說:"要得,我也有這個想法。"


    這樣,有五個人留了下來,四個人打牌,馮旭暉做後勤服務。


    誰也沒注意,夜深人靜的時候,來了兩個陌生人,尋到趙德惠靈前,久久凝望,又嘀咕了幾句,悄然來到靈前,跪拜起來。


    按照規矩,有人來行跪拜禮,孝子要代表喪家下跪迴禮。馮旭暉連忙過去扯了一下趴在長椅靠背打磕睡的趙芳菲,她意識到有人跪拜,下意識找弟弟小奇。不見小奇,她一路小跑過去,下跪迴禮。


    她問陌生人是什麽親戚,陌生人也不說話,起來之後轉身就走。趙芳菲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呆呆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夜幕中,如同做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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