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站工區,到底定馮旭暉還是謝春鵬?”廖書記問班長黃滿誌關於“保爾式好青年”人選問題。這個問題,在兩個月之前,黃滿誌估計會選馮旭暉,但是馮旭暉人前人後多次跟他說過,推謝春鵬,他也猶豫了。他問廖書記,用這種樹典型的方式有什麽鬼效果嗎?有後門的,照樣會走,沒有關係的,想走也走不了。


    這些年輕人,要說安心修鐵路,可能大部分有些違心,可是不安心又能咋地?或許有人寫信上訪,但是適當調整分配方案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韓嘯波的方式是躲懶,消極抵抗,卻不能一輩子這樣下去吧。當韓嘯波操蛋躲懶的時候,馮旭暉顯得很為難,跟著躲懶嘛,老師傅看不慣,不跟著躲懶,韓嘯波倒是不說什麽,但是鄧子聰會講他虛偽。


    馮旭暉感覺,如果總是像韓嘯波那樣躲懶,一是不可能長期下去,二是從老師傅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不喜歡年輕人的這個樣子。不用想都知道,對於看不起鐵路工這種職業的人,鐵路工自己又怎麽能喜歡呢。之所以沒有舉動,是當這些年輕人尚未懂事,而且畢竟是由火車司機改成鐵路工的,有些情緒是可以理解的。


    那個年代,待業青年這個名字並不好聽,有一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何況是鼎鋼這樣的大企業,是經過高考之後的再一次考試競爭才獲得的,不能說走就走的。


    上班的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剛開始,工廠那些巍峨的高爐群,高聳入雲的煙囪林立,天梯一樣的鐵路,蜿蜒伸向遠方,視覺上很是震撼。外出幹活時,幾個新來的年輕人喜歡走鋼軌,像體育項目中的走平衡木,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很有樂趣。後來就不走鋼軌了,跟著老師傅一樣,走路邊,或者是走枕木,一路走著,一路說笑話。


    這種工作,沒什麽技術可言,屬於簡單勞動,體力勞動。讀了兩年的中技,所學知識幾乎用不上。一把丁字鎬,在起道機抬起枕木、鋼軌的時候,把道渣石填進去,確保下沉的部分鐵路與整體水平相當。如果不是彎道,基本看水平儀就行了。當然,遇到搶修,或者大修,需要換枕木、鋼軌,勞動量大多了,很是非常勞累的。


    一天天,重複著這簡單而枯燥的勞動。


    別看這簡單枯燥的勞動,工廠站工區的十六個人,每天都在製造開心的事情。但是,馮旭暉感覺,鐵路工作為職業卻不是自己的喜愛,尤其是到了冷天,站在工廠站空曠的站場,沒有任何大樹和建築物的遮擋,北風唿唿地刮過來,他首當其衝的鼻子,總是會變得緋紅,如果戴上口罩擋風,鼻子裏唿出的熱氣從口罩縫隙上冒出,卻會讓鼻子上方的眼鏡片變得迷蒙,隔一下子就要擦拭一下,很是礙事。


    幾個月下來,馮旭暉不但堅持了下來,而且被黃滿誌匯報到段裏廖書記那裏,想樹他為“保爾式好青年”。有時候,他看著昏暗的休息室,不敢相信竟會與之終身相伴。他隻是一個農村人,少小的時候羨慕火車站鐵路上吃國家糧的人,穿戴幹淨齊整,女人普遍皮膚白皙好看。如今自己成為了鐵路工,卻發現兒時的夢想改變了,相反,竟然有點看不上他們了。


    肖錦漢在團係統樹典型的時候就問過馮旭暉,為什麽能夠安心鐵路工工作。馮旭暉隻是尷尬地笑,為什麽?還不是為了父親對那個叫“小曼”的女兒的偏心,人家進了稅務局,轉了正,大張旗鼓地慶賀,對他這個兒子,卻是漠不關心,還說讓他好好工作爭取有出息。他就用超負荷的幹活,把自己曬黑,糟踐和“虐待”自己,讓自己不成人樣,“出息”個鬼樣,讓稅務局小院裏的人用口水把他淹死,讓他無顏麵對死去的母親。至於金阿姨,她不會內疚的,這些折騰,不是給她看的。


    事實上,過去了三四個月,馮旭暉再也看不出白白嫩嫩的外形,晨跑有時候也不能堅持,父親喊他,見他渾身肌肉酸疼,也就沒有霸蠻,但也看不出父親有什麽心疼的樣子。


    倒是師父趙秀才對他關心一些,出主意說,他年輕的時候也被鼻炎折磨過,後來他用冷水洗鼻子,洗冷水澡,不知什麽時候就好了。原來,馮旭暉以鼎鋼熱水澡堂多而滿足,再也不要像稅務局那樣,燒水洗澡了。沒想到,還是要洗冷水澡。


    按照趙秀才說的那樣,馮旭暉開始洗冷水澡。手接冰冷的自來水,開始,一點一滴地適應,然後往胸口、腹部這樣的區域靠近,使勁搓,搓得身體發紅發熱。不知不覺,浴室的小空間裏熱氣騰騰,讓馮旭暉覺得在熱水澡堂一樣。每次洗澡之前,都要下決心跟自己鬥爭一番,洗完澡,渾身熱乎乎的,而且一身輕鬆,就覺得一番折騰也值了。


    冬雨把鐵路工都鎖在休息室裏扯淡。年輕的幾個,基本上報到之後就去了趙秀才的“血鴨店”,躲起來打牌賭博。平時大家鬆散狀態,一旦有緊急搶修,班裏沒人,基本上就到趙秀才血鴨店去喊。馮旭暉也去,他不是去打牌的,而是去練字、學習寫稿子、寫散文,或者是去感受師娘夏菊英的溫暖。


    夏菊英的樣子跟馮旭暉的母親有些相像,性格上也是開朗大方不乏幽默,年紀也正是母親定格在馮旭暉腦海裏最近的最清晰的那個年紀,仿佛母親去世這十年是一段空白,在這兒銜接上了。


    “小馮是個苦命人,冇娘崽都是苦命的。你沒事就過來,不說跟老趙學練字,這裏的飯菜總是好吃些,衣服也丟在盆裏就是,一件是洗,十件也是洗,不在乎多一件。”師娘夏菊英一番話,讓馮旭暉眼睛裏盈滿了淚水。他似乎缺少聽到這麽溫暖的話語。


    趙秀才卻說:“阿旭可不是什麽苦命人,你看他的耳垂多大。老話說,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將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馮旭暉也認同這番話,畢竟他從來沒有覺得過“苦”。


    即使最近在家裏洗冷水浴,金阿姨看著牙齒打顫地說,這伢子也太懶了,燒點熱水洗呀,這麽冷的水,上年紀了不出毛病才怪。父親還說一副看不慣的模樣,對金阿姨說,鼎鋼廠裏有現成的澡堂,他偏不去,要在家裏這麽折騰,就是想氣死我。他一直想氣死我。


    馮旭暉懶得解釋,父親最愛說的話就是,“我鑽進你肚子裏的話,你會脹死,我會憋死”。一種非常無奈的表情。


    晚飯的時候,馮旭暉在客廳看電視動畫片《米老鼠與唐老鴨》。父親在廚房炒菜,就喊:“小燁陀來了,肉沫蒸蛋就出鍋了。”


    不見小燁陀的熱鬧勁,老馮才拿毛巾端著菜到客廳看,問:“小燁陀呢?”


    “沒來。”馮旭暉盡量平和地迴答。


    “沒來?你在看動畫片《米老鼠與唐老鴨》?”老馮的意思,這是兒童動畫片。


    馮旭暉明白父親的意思,繼續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像是看怪物一樣,橫了兒子一眼,就把那碗肉沫蒸蛋直接端到對麵的義哥家去了。他聽到父親大聲喊門的聲音,然後是門開之後金阿姨高興的聲音。


    “媽媽,人家叫你‘媽媽’,你就給我端飯菜過來吧。”“我來給你端,你喊不喊?”“喊。”馮旭暉心裏演繹了許多遍的畫麵,在稅務局的家裏總是不能複製。


    金阿姨不是夏菊英之於小奇一樣的真“媽媽”,小曼姐也不是像趙芳菲那樣的親姐姐,而自己更不是小奇。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假象。馮旭暉起身出門了,悄無聲息地出門了。


    外麵下著冰冷的雨,他就躲在門洞的樓梯下,靠在自己的鳳凰單車上。他聽到樓上父親在喊著“阿旭”,他沒有迴答。然後就聽到金阿姨、小曼姐的聲音,問著老馮發生了什麽事。老馮說著“崽大不由爺”之後,就“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馮旭暉不想繼續待在樓門洞讓別人看熱鬧,推著單車出了樓門洞。在辦公樓的屋簷下,陰影遮住了馮旭暉和他的單車。他看一看見二樓自家的陽台,有一個人影和一個小火苗一閃一滅,那一定是父親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那煙霧似乎是不快,煩惱,因而他讓它飄散消逝。


    這樣的場麵,馮旭暉不陌生。媽媽靠在堂屋的木椅上,眼睛紅紅的。姐姐麵前擺著一把剪刀,眼睛卻發直。父親嘴巴上的煙一根接一根,火苗飛快地往後竄。那是小馮旭暉五歲的時候,姐姐遠嫁他鄉。父親轉身去了城裏,留下馮旭暉母子,麵對秋風秋雨,每個人的心中都被雨淋得濕透、冰涼。


    馮旭暉來到濕漉的大街上,任路燈把影子縮短、拉長、又縮短。很多時候,他都是這麽任憑紛紛的思緒在紛紛的雨中飄灑,靜靜地走,默默地想。這種場麵在家裏發生得太多太多,他的心緒總被弄得很壞很壞。為什麽?難道這一切都是錯誤?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的結合。父親是好人,很疼子女,待人真誠;媽媽也是好人,一雙手裏裏外外忙個不停,誰不誇她能幹!可是,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就一定會“幸福”嗎?


    一幢幢的樓,靜立在黑黝黝的夜裏,極少的幾個窗口還有燈光,不知哪一扇窗裏倏然飄出《米老鼠與唐老鴨》那打打鬧鬧歡快的聲音,對馮旭暉而言就是一種諷刺的聲音。


    驀地,一把傘遮在馮旭暉頭上,是小曼姐。“阿旭,迴家吧!趕快洗個熱水澡。”馮旭暉突然鼻子一酸,心縮成一團。他不想讓小曼姐看到自己盈滿淚水的眼睛,推開他的傘,一個飛步跨上鳳凰單車,飛快地消失在街道的雨中。


    他漫無目的地騎著單車,有些瘋狂,讓人以為是雨中急著迴家洗熱水澡吃熱飯的匆匆路人。當他慢慢地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了廠區內,到了趙秀才的血鴨店。


    黃滿誌的聲音:“哎喲,小馮也來了,正好,正愁找不到人呢,快迴班裏去拿工具,到焦化煤場搶修。”


    師娘夏菊英看到濕漉漉的馮旭暉,細心地問:“阿旭怎麽來了?淋得一身濕透了,快換你師父的衣服,小奇的也行。吃飯了沒?鍋裏有熱飯……”


    馮旭暉眼睛裏那不爭氣的淚水,再一次湧了出來。“腦膜炎,快給阿旭找一件衣服!”又說:“很快,幾分鍾就有飯吃。”說完,就去廚房了。


    韓嘯波從牌桌上下來,捂著肚子,要去醫院。陽胡子罵了一句:“怕是去屙血!”韓嘯波明顯地停了步子,很快裝作沒聽到,若無其事地騎車開溜了。鄧子聰原本想跟平時那樣問嘯哥,嚴重嗎?要不要陪同?被陽胡子這一罵,韓嘯波沒有還口,他就不敢開口了,懶洋洋地跟著老師傅們去班組拿工具。陽胡子、謝春鵬各騎一輛載著工具的三輪車,其餘的人騎著單車跟著前往事故地點。


    煤橋上的燈如同探照燈一樣雪亮,掉道的機車已經被吊起開走,鐵路像是麻花一樣扭曲著。現場有很多人,穿著雨衣,在那裏察看、指揮。“首先把水抽幹,修一條排水溝,否則過年的時候再掉道,你們就別想過年了。”


    “蔣主任,我們青年突擊隊申請修水溝。”一個熟悉的聲音,馮旭暉仔細一看,是曹向榮。


    “好,晚上施工要注意安全。”


    “沒問題,保證完成任務。”


    馮旭暉心裏一個冷笑,這太符合曹向榮的風格了。在學校的時候,曹向榮就是一個愛在領導麵前圖表現的人,隻要是劉校長的哲學課,隻要一個觀點講完,他就會恰到好處地跑到講台,把黑板上需要擦掉的粉筆字幹淨利落地擦去,迴到座位繼續聽課。


    劉校長在曹向榮擦黑板的時候,思路不斷地講著課,好像曹向榮為同學們爭得了時間一樣。在英語課的時候,瘦弱的薛老師一邊咳嗽一邊擦黑板時,曹向榮卻忙著在書本上寫寫記記,無暇看到老師的板書需要擦拭。馮旭暉倒是想過要去講台幫忙,但是始終是一個想法而已,他覺得曹向榮的做法是別有用心,而他馮旭暉不想讓同學們有這話看法。


    煤場的作業環境是很糟糕,煤水四濺,冬雨打在臉上,睜不開眼睛,唿出的熱氣把眼鏡片蒙上了一層薄霧。陽胡子像是部隊組織施工那樣,有序地安排班裏幾個老師傅抬鋼軌,馮旭暉見他們步履蹣跚,就過去攙扶,卻被老師傅用手擋開。


    “阿旭、小謝,你們幾個去擔道砟石,在軌道車上。”馮旭暉這才發現黑暗中停著軌道車,吳班長在駕駛室抽煙。


    “哎喲”一聲,有人受傷。


    “怎麽搞的!”


    “是黃班長腰傷犯了,來一個人頂上。”陽胡子在喊。但是,他看了周邊,最後喊了謝春鵬、馮旭暉的名字。


    黃滿誌被馮旭暉扶進軌道車裏,一臉痛苦。馮旭暉跑迴搶修現場,跟謝春鵬一起學著老師傅那樣,頂著肩膀。“你們兩個注意,像平時練習的那樣,把肩膀頂緊,互相借力,一手扶穩木杠,一手抓牢繩索,聽我的號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步伐不要飄。聽清了嗎?”


    “聽清了!”


    “預備——起!”


    沉重的鋼軌壓在他們稚嫩的肩膀上,腰部有些軟,腿上也有點發抖。馮旭暉咬著牙齒,跟著陽胡子的號子節奏,在煤水中艱難地前行。


    “好樣的,注意腰部,直挺,不能閃躲!”陽胡子在給兩個年輕人引導。


    整整一個小時,搶修完成。“蔣主任,讓澡堂加個班吧,我們去洗個熱水澡。”陽胡子看起來跟蔣溪沛主任很熟,提了一個要求。“行!”蔣主任爽快地答應,對調度主任說,跟後勤的陳科長說一聲,趕緊燒澡堂鍋爐。


    看著滿身煤水的馮旭暉,陽胡子鑲著金牙的嘴巴在閃光,拍著他的肩膀道:“阿旭,沒看出來,你還有一股子蠻勁。你確實是一個好伢子!”


    “哎喲——”馮旭暉這才覺得肩膀火燒火辣的疼,衣服跟肩膀上的肉好像連在一起了,但是他心裏已經很暢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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