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謝春鵬還沒到,肯定被抓遲到了。”馮旭暉看著鐵運中心大院一群人站在下坡的拐彎處,看著手表的時間,開始攔著急匆匆過路的人,記著遲到,就擔心謝春鵬。


    韓嘯波已經看到謝春鵬了,遠遠的一顛一顛的走,好像電影裏那些傷員。“阿旭,你從軌道車班後麵繞過去,把鵬蠻牛截住,繞道到班裏來。”


    鄧子聰看不清,疑惑地問:“你看清楚了嗎?”馮旭暉不假思索,拔腿就跑。謝春鵬走得很慢,突然一塊磚頭在路上滾,見馮旭暉在圍牆邊打手勢,伴著擠眉弄眼著急的神情,謝春鵬就知道有情況,馬上改道往小路上穿插。


    陽胡子也看清了,就是謝春鵬。他疑惑的不是韓嘯波看沒看清,而是這麽好的視力怎麽不去開火車,就問:“你小子搞什麽名堂?”


    鄧子聰以為韓嘯波讓馮旭暉去堵截謝春鵬的事,就說:“嘯哥的拿手好戲,藏貓貓。”


    “我是問,看得那麽清楚,怎麽弄到工務段來修鐵路?”陽胡子繼續問。


    韓嘯波顯然早就想好了,順口就說:“火車司機有什麽好?倒班不說,上班時間就困在那小小的駕駛室裏,無聊透頂。”


    勞資科的小月,老遠就發現謝春鵬突然改變了走向,就往工廠站工區去堵截。見小月跨過鐵路往班組來了,韓嘯波心想,完了,馮旭暉也會說不清了,不但沒有幫了謝春鵬,還搭上了馮旭暉。


    “幹部同誌,你上次把我們害慘了,還沒找你算賬哩。”小月不搭理,直接到班組摘下牆上的考勤表,喊道:“黃滿誌。”“有。”黃滿誌條件反射般的答應。“你是班長吧?班裏的人到齊了沒有?”小月把考勤表遞過去,問。


    黃滿誌故意拿著考勤表,輪番看著表上的名字,依次一個個找人,隻有馮旭暉、謝春鵬沒看到,就細聲嘀咕道:“哎呀,剛剛還看見馮旭暉的,鄧子聰,你去茅廁看看……”


    “好!”鄧子聰響亮地迴答,轉身往小院後麵跑。韓嘯波走到小月麵前,用手在她眼前擺了擺,示意她關注自己。“你們當幹部的,不能高高在上吧。跟你說話,愛答不理的。我們火車司機班的分配方案,是你忘了交給劉校長了,差點引起大騷動。有人寫了告狀信哩,領導沒找你批評你?”


    看著韓嘯波一副許文強的模樣,小月不想戀戰。她明白,韓嘯波是在幹擾,她麵無表情地等著鄧子聰的迴複。過了好一陣,鄧子聰迴來報告,馮旭暉、謝春鵬兩個一個壞了肚子,一個拉不出,同時做出臭不可聞的厭惡狀。陽胡子就笑,問要不要送剪刀過去。韓嘯波不解,問送剪刀幹什麽?陽胡子說,不是拉不出嗎?把那裏剪開呀……


    差不多就行了!小月厲聲嗬斥他們,轉身跨越鐵路走了。背後留下一群低沉的男聲竊笑。


    護短歸護短,等馮旭暉、謝春鵬迴到班組,黃滿誌嚴肅地開會,說了勞動紀律問題。韓嘯波、鄧子聰還在得意地向馮旭暉、謝春鵬描述怎麽給他倆打掩護的過程。韓嘯波問:“你不知道,我生怕你倆到班裏來,阿旭變成了褲襠裏的黃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哎,你倆聰明呀,知道躲一躲。”


    馮旭暉解釋道:“路邊上有一個‘血鴨店’,我估摸著檢查的人一時半會不會走,就在店子裏吃早餐去了。”韓嘯波當即給了一個大拇哥誇讚說:“靈泛!”


    趙秀才本來不動聲色地看著年輕人的惡作劇,沒想說什麽。年輕的時候都這樣,不奇怪。後來聽說去了“血鴨店”,就插話道:“哎喲,不好意思,你們倆到了寒舍呀,招待不周呀。這頓早餐算我趙某的,不能收錢呐。”


    “什麽意思?‘血鴨店’是你開的?”韓嘯波問。


    趙秀才點點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煙,慢慢地吐出來,聲音隨著煙霧飄了出來,“不隻是開店,我的全部家當都在那裏,老婆孩子。”


    韓嘯波聽了,眼睛突然亮了,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提出收工後要去看一看。


    謝春鵬解釋,昨天練習掄大錘時,叫飛起的道釘傷了踝骨,走路成了跛子。黃滿誌仔細檢查了謝春鵬的腳踝,腫得像老麵饅頭,貼了兩張膏藥。黃滿誌表揚了謝春鵬的好學肯幹,把班裏運工具的三輪車鑰匙給他,這幾天騎三輪車上下班。


    陽胡子對謝春鵬印象好,開得起玩笑,就關心地說:“去買一台新單車嘛,騎車不會腳疼呀,而且馬上要找女朋友了,帶著女朋友兜風,那多拽!”


    謝春鵬憨厚一笑說:“我也想哩,我計劃到過年的時候買,正在積攢零花錢。”


    黃滿誌點點頭,誇著謝春鵬說:“好伢子,把工資交給家裏。阿旭呀,你可要向謝春鵬學習,不要像韓嘯波那樣,一點錢全都打牌了。”韓嘯波本來在看武打小說,把書往桌上一拍,擺了個“餓虎撲食”的姿勢,朝著黃滿誌撲了過去,摟住黃滿誌的脖頸說:“你這廝太壞了,本少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要了爾等的小命。”


    “別鬧!”黃滿誌笑著掰開韓嘯波的手。韓嘯波鬆開手說:“本少爺的錢,是跟妹子看電影、壓馬路用的。”


    等他們鬧夠了,陽胡子又說,工會小組有互助基金,讓謝春鵬交五塊錢入會,就可以領一筆錢去買車。謝春鵬說,不急。估計謝春鵬不想買新單車,陽胡子又出主意說,趙秀才那有舊單車,十塊錢一輛,先對付兩三年沒問題。“真的嗎?什麽牌子的?”謝春鵬征詢的眼神望著趙秀才。趙秀才吹了吹水煙說:“你有空就去拿,屋簷下那輛,雜牌子。”“太好了!”謝春鵬興奮得一刻都不想停留,生怕去晚了車子被人搶先拿走似的。可剛一起身,就“哎喲”一聲,一屁股坐下來。


    韓嘯波立馬起身,走到謝春鵬跟前問:“你跟黃班長說一下,今天去醫院看看傷,早點治好就早點參加作業嘛。”他背對著大夥,使勁朝謝春鵬使眼色。不等謝春鵬明白,韓嘯波就迴頭對黃滿誌說:“班長,我騎車送謝春鵬去醫院看看。”


    不料,謝春鵬卻連連搖手說,不去醫院,病假是要扣錢的。韓嘯波無奈,隻好跟隨黃滿誌外出作業。馮旭暉明白韓嘯波想躲懶,就跟他商量,讓他來抄寫班組記錄本,他媽媽有經驗,很快就學會了,隻要工工整整寫,不在乎字體是否漂亮。韓嘯波腦袋直搖,屁股上長了骨刺,坐下來就難受。馮旭暉就笑,你打牌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也不見“骨刺”。


    幹活的時候,鐵路上毫無遮攔地暴露在熾熱的太陽下,雖然避開了最熱的時段,但是鐵路上鋼軌道砟石依然冒著“熱氣”,站立的時候就覺得渾身處在熱浪當中。韓嘯波打了一個排號,就說“人有三急”躲到瓜蓬下,抽煙,然後就會大喊鄧子聰給他送紙過去。如果好一陣不見韓嘯波出瓜蓬,陽胡子就會開玩笑地大聲問:“喂,要不要送剪刀過來?”送剪刀的典故,韓嘯波、鄧子聰早就知道了,默不作聲。馮旭暉、謝春鵬因為在躲避勞資科抓遲到,是不知道的,就想知道是什麽意思。“去問韓嘯波,他曉得。”陽胡子賣了個關子。


    馮旭暉真的進了瓜蓬,得知典故內涵後,也樂了。跟這些老師傅作業十來天了,沒有感覺有多苦多累,反而歡聲笑語不斷。


    這些笑話,對班裏的老師傅是永恆的,就是那些男女之間的事。每天早會布置工作時,大家就準備了一個個葷段子故事,講故事的人眉飛色舞,聽故事的人垂涎欲滴。顯然,這些故事純粹就是個概念,缺乏動人的細節,編造的痕跡明顯,漸漸地變成了簡單枯燥的故事,對小年輕而言,細節是需要想象的,或者說會開始想入非非。


    起先,班裏的人以編造葷段子躲懶一會兒,其實也躲不了什麽,隻是逗著單身漢開心,不笑不鬧閻王不要嘛。對於馮旭暉來說,基本沒有興致了。他不會像韓嘯波、鄧子聰那樣的迎合,或者故意跟著參乎其中,表達得很有興致。說白了,他們是在表演,配合老師傅們給黃滿誌講故事,看黃滿誌如癡如醉流口水的樣子。這個時候,馮旭暉基本上走開了。


    馮旭暉清楚,班裏的“粗痞文化”實際上也是“躲懶”的一種方式。隻要黃滿誌聽故事入迷了,就會忘記外出作業的時間,在休息室多待一會兒,就可以少幹一會兒,蹭一會是一會。


    鐵路工之間,好似沒有隔日的嫌隙。頭一天開玩笑過火了,第二天照樣一根煙飛過去,一個接住,一個主動過去“啪”地給對方點火。彼此就毫無芥蒂了。這讓馮旭暉很是稀罕,他自己可不是這樣的性格,即使父親讓他不愉快,他也能好幾天不搭理對方。


    有一次,馮旭暉喝酒之後跟陽胡子表達了自己的佩服之情。陽胡子說,我們當兵的人,尤其是經曆了在越南戰場的戰鬥之後,戰友就是“過命”的兄弟,除卻生死,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這話,讓馮旭暉想起了父親與小曼姐的父親這對老戰友,他們之間感情也很好,好到可以為對方養家小。馮旭暉不由得獨自苦笑。


    但是,對於韓嘯波還是一副“工頭”打扮,太陽大些就躲在農民的瓜棚下抽煙,陽胡子卻抓住了對方七寸一樣,得理不饒人地數落說:“有本事就莫當鐵路寶,當了鐵路寶就寶到底”。


    韓嘯波不再說“人有三急”,而是從瓜棚裏鑽出了說:“寶到底就跟你寶到底,怕什麽?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他推開馮旭暉,像一個管理者在做示範,高高地舉起洋鎬,隨其自由落體砸在枕木下麵,留下一些搗固的痕跡,事實上沒有加固,反而鬆動了。


    “喂,黃麻子,他這樣搞,我們不就跟著白忙活了。”陽胡子說完,其他幾個老師傅也齊聲附和說:“就是,火車一過,馬上就會壓下去,連帶把我們搗固的號子也壓下去。”


    那些老師傅,平時基本不表態,實際上是不想惹這幾個小青年。這時候卻有些憤憤不平了。馮旭暉幾步跨到韓嘯波的號子前,揮舞洋鎬,補上幾鎬。動作幹淨利落,幾分鍾就完成了。


    搗固這活,真的簡單,也不是很累。馮旭暉一頓操作完成,大家夥也就沒話可說了。韓嘯波倒是有話說了,他說:“你們這些人,平時好像老實駝子一個,本少爺的高級煙,你們也沒少抽,一點屁事,你們就好像天的事。煩你們!”


    “什麽叫屁事?你不知道吧,我們這是鐵水線,鐵水罐翻車意味著什麽?一千多度的鐵水,足以把鋼軌給化嘍。要是死了人,中心蔣溪沛主任、廖書記都要被撤掉。你以為。”黃滿誌當即迴了一句。


    任韓嘯波嘴巴再利索,在這方麵肯定講不過的,何況他已經惹起眾怒了,從那些老師傅埋怨的眼神已經看出。“阿旭不是搗固了嘛。”韓嘯波說完,揚長而去。


    迴到休息室,馮旭暉的衣服已經濕透了,都前胸貼後背了。黃班長說:“小馮,去段裏領一個鐵盆子吧,洗衣服用,每天做事之後要把衣服洗了,不然你們的衣服就酸了,搞得屋裏噴臭的。”


    果然,馮旭暉看到師傅們都端著鐵盆子到院子裏的水龍頭下接水,有的擦洗身體,然後就光著膀子,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褲頭,在一邊搓洗衣服,洗淨之後,就掛在院子裏牽好的鐵絲上。


    隻有韓嘯波、鄧子聰沒有洗衣服,韓嘯波壓根兒沒有出汗。鄧子聰覺得洗衣服是娘們的事,掛在休息室裏間屋裏,任期風幹。馮旭暉的衣服在昏暗的休息室看不出什麽,在小院裏看,藍底白線,鹽漬斑斑,像地圖。


    早出晚歸,是熱天的作業模式。對韓嘯波而言,很喜歡,不單是因為避開炎熱,更是可以避開熟人的眼光。


    對馮旭暉而言,有一點不喜歡。迴到班組時,大夥的衣服幾乎全部濕透。馮旭暉還不一樣,屁股處的褲子也會濕透,粘在皮膚上,難受,更難看。一迴到班組,馬上換了濕漉漉的衣褲。大家脫了衣服之後,赤條條的,白的黑的古銅色的皮膚,在更衣室、休息室裏展示。馮旭暉的皮膚最白,黃班長說:“小馮的皮膚,跟嫩豆腐一樣哩。你要是個女的就好了。”


    聽到這話的馮旭暉,變得難為情起來,似乎屋子裏的人都在看著自己的身體。


    本來,韓嘯波說過,男子無醜相,不會像女孩那樣,在乎美醜胖瘦。問題是,馮旭暉的皮膚白,不屬於醜相,而是人們嘖嘖稱讚的美相。這反而讓他不自在,下意識地縮短暴露的時間,要麽快速地換完,要麽錯開集體換衣服的時間。而謝春鵬鄧子聰,可以像老師傅一樣,穿一條三角褲,吹著尖利的口哨,屋裏屋外隨意走動,就像在自家臥室一樣。


    韓嘯波把武打小說一丟,心說,你們沒見過女人呐,看見皮膚白嫩的就當女人?不過,聽老師傅每天樂此不疲地講女人,自己不也是說得熱火朝天嘛。突然,韓嘯波對馮旭暉說:“走。”“去哪?”“找肖錦漢書記報名進樂隊。”“這麽急幹嘛?”“不急?我恨不得明天就開始脫產訓練,走吧。”又說:“聽說‘鋼城音樂會’準備排練了,那裏有妹子看。”


    鄧子聰見了,也跟著出去。


    “到哪去?”黃滿誌見幾個年輕人跨過鐵路線往鐵運中心大院走去,就在後麵大聲喊著。


    “上廁所,你要跟著去看看?”韓嘯波調侃。他一直在嫌棄工區院子外的旱廁。


    黃滿誌則對馮旭暉喊著:“小馮,你明天一早去廖書記辦公室,聽到了嗎?”


    “聽到了——”韓嘯波在搶著迴答,在他看來,去段裏機關就可以躲避一陣子勞動。他替馮旭暉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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