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真已亡,眾人打算先將老人請下台去。


    法正卻哭著搖頭:“祖父在時,嗜學如命,求道如癡,如今雖去,能在台上享完盛會,亦是家祖之幸。”


    眾人奇之,不再相勸。


    袁基目光微沉,聲音也冷了下來:“讖緯立國之學,儒為天下顯宗。”


    “西城亭侯自詡世家出身,卻詆毀先賢聖語,隻怕大有不妥!”


    一頂大帽子扣下的同時,也將讖緯之辨拖入了儒家的經辨。


    “道路長遠,未必先走者達。”


    “道理對錯,未必先言者對。”


    “先賢之語,不合乎時事,後世自當改之,而非照搬古法,以禁錮當世。”


    “荒謬!”麵對皇甫奇的反駁,袁基怒而駁斥:“滿朝諸公,天下名士,皆以經論之道治國,方得今日巍巍之漢!”


    “笑話!”皇甫奇也毫不客氣,冷笑一聲:“幽並二州,鮮卑屢犯、匈奴屢叛、烏桓蠢蠢欲動、百姓心若懸鍾,往日之經可治否?”


    “揚州多起山越,荊益蠻族犯境,中原屢災屢亂,往日之經可治否?”


    “涼州之地,百年難平,邊夫夜食北風日飲沙,異族求活無路,漢人上報無門,尤是羌亂不休,往日之經可治否?”


    “近年來,天災人禍頻出,依太仆言,以經治世,而世至於此,那錯是在經,還是口誦經文的你們呢?”


    高台之上,如曹操、蓋勳這些既讀古經,又幹實事的人,聽到這話都雙眸放光。


    袁基麵色變幻,甩袖一歎:“或許你言有些道理……今人修經不精,解天意不全,故致世至此。”


    “但,正因如此,更應該全心鑽研儒經讖緯,而不是駁斥此道,以取禍於天!”


    聽到這話,皇甫奇心中冷笑不止:這貨在以退為進。


    世道漸差,原因確實在於他們這些讀經之人:我們菜,我們讀得不夠好,但經絕對是對的,讖緯之道也得深研。


    隻有把經文讖緯搞好了,世道自然會再次蒸蒸日上。


    自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以來,讖緯之道愈發深入人心。


    光武再立漢之後,諸儒為附會儒家經義,又推衍出‘緯’學,即儒學之內學。


    而原本的儒家經典本意,則被稱之為外學。


    總而言之,內學也好,外學也罷,讖緯無論,都可概括進‘儒’之一字。


    而治國之道,也在此中。


    諸儒既用此學替天子牧民,又在一定程度上通過此學禁錮天子。


    天下間的一切,他們都能用此解釋,這就是袁基之言的理論基礎。


    解鎖【文華天成】之後的皇甫奇,腦海中就像是有一本容納一切的天書。


    片刻,他便再次發問:“那請問太仆,儒自何而來?”


    “自是從聖人而來!”


    “聖人講‘克己複禮’,追求恢複周製。”皇甫奇不怒反笑:“那依太仆的意思,我朝之製自是不行,得再立九鼎,分封天下,天子由帝而王了?”


    聽到這話,蓋勳等人腦子裏嗡的一聲,冷汗滾滾而下:


    “西城亭侯慎言!”


    “這話說不得啊!”


    “大逆不道!著實是大逆不道之言!”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皇甫奇手指袁基:“是太仆的意思,我不過替他翻譯一二罷了。”


    “我沒有!”


    “你別胡說!”


    “不要血口噴人!”


    袁基唰的一下臉就白了。


    原本還一口之乎者也的經文之道,眨眼就急了起來。


    皇甫奇沒忍住,頓時哈哈大笑。


    這貨扯來扯去,即“儒學即正義、聖人即正義”,拿著政治正確來壓皇甫奇屈服。


    所以,皇甫奇再道:“再問太仆,你是覺得錯在高祖初立漢,還是世祖再造漢呢?”


    “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袁基怒視皇甫奇,恨不得刮了這小子!


    學問之上出現差錯,頂多可以說是‘經義迷途’——真理在哪兒?


    但要是否認高祖世祖和大漢,那就是妥妥的‘政治迷途’,成了——腦袋在哪兒?


    皇甫奇,純把他往溝裏帶!


    憤然之下,他連忙跳脫出去,同時向皇甫奇踢去一球:“西城亭侯,你家也算儒學世家,繼承各派儒宗求學,如今口出逆古之語,不知有愧麽!?”


    沒法給對方蓋上‘背叛儒經’的帽子,那蓋上‘背叛世家’的帽子,也是不錯的!


    皇甫奇以手指心,正色以答:“我食我祿,民脂民膏。”


    “於民無愧,於國無愧,於心無愧,何愧有之!?”


    在座之眾,無不肅然起敬。


    袁基臉色更白一分,但他依舊死撐著不肯認輸,嘴唇一陣浮動:“所以,西城亭侯認為,聖賢與二帝,誰對誰錯?”


    “聖賢無錯,帝亦無錯,錯在今人。”皇甫奇迴道。


    “嗬!”袁基冷笑:“那不是與我之前說的相同?”


    “不,不同,大不同!”皇甫奇連連搖頭:“太仆說的今人錯,是說今人研古不足、解讖緯不足,需更多努力。”


    “但我認為,今人之錯在於路錯了。”


    “路錯而疾,則成千步之遙。”


    “這個道理,我想太仆能明白?”


    袁基沉默許久:“那你倒是說說,正確的路在何處?”


    皇甫奇一笑:“太仆之論,我已否定,且你無力反駁。若我再出新論,是否這一場便算我贏?”


    話到如今,袁基也沒法否認,隻能點頭:“算!”


    “若我輸,任憑發落,可為袁氏牛馬。”


    “若我勝,要求不多。”


    皇甫奇一抬手,指向其人身後的賈詡:“太仆身後的賈文和,需送到我麾下來效勞。”


    賈詡全程攏著袖子,隻是偶爾吃些桌上的東西,像是個聽不懂的呆子。


    未曾想,火突然就燒到自己身上,頓時一呆。


    袁基頭都不迴:“可以!”


    一個小小的從事中郎就能換皇甫奇?


    天下還有比這更劃算的賭注嗎?


    賺大了!


    “請太仆聽好了。”


    皇甫奇正了正衣冠,這才道:


    “格世格物,因時因人。”


    “治世而成經,而非依經去治世。”


    “先賢無錯,然世道益變,為天地立心,繼往聖之絕學。”


    “漢帝無錯,然天下益變,為生民安樂,開萬世之太平!”


    袁基如遭雷轟,渾身一顫。


    所有倔強,刹那粉碎。


    滿座儒生諸士,震撼之後,慨然而起。


    當中有名儒,衝著皇甫奇行了一禮:“君侯今日此言,可為當代儒者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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