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睦與扶枳迴到府中時,陸璋、陽處則等人還在集上觀刑。


    文大夫在後院趁著天氣正好曬曬藥材,小文晗、陸鸞和沈家小兄妹四個孩子蹲在一旁幫忙鋪開草藥。


    會心帶著丫頭們曬被褥,見秦睦迴來了,便停下手讓丫頭們去做了:“迴來早了些,怎麽單您和扶枳迴來了?”


    秦睦將果脯蜜餞交給她:“周茅帶著韓兄觀刑去了,我們在鴻思巷逛得無趣便提前迴來了。”


    文大夫聞聲看向她:“怎麽穿了一身黑?怪沉悶的。”


    秦睦因春日融融,覺得身心輕快:“我買迴來些果幹,文大夫不妨嚐一嚐?”


    文大夫撐著自己膝蓋慢慢站起來:“我怎麽瞧著你是看我牙太多了,故意讓我掉幾個?”


    每分點心上都用筆寫了名字,會心挑了個軟爛的糕點拆下來,分給眼巴巴看著的幾個孩子和文大夫:“文大夫,都說老來慈祥,您倒是越活越迴去了。”


    文老頭拿了塊糕點打趣她:“我尖酸刻薄,你到未必是個麵子心善的,你們主仆啊,一條心,我是比不過。”


    沈迭沒要糕點而是拉扯住扶枳的褲腳:“扶枳哥哥,錢明叔叔說您武功最厲害是不是?我能不能和你學啊?”麵團似的小臉蛋學著大人模樣,叫人疼惜。


    若是往日,沈迭定然不敢這麽抱住扶枳的,他在這兒住了好些日子幾乎未見過他笑,冰坨子一般的臉色讓人害怕,今日有秦睦在,扶枳也笑了,他便壯著膽子問上一問。


    扶枳退後一步,差點使得腿上的小家夥踉蹌摔了跤,他依舊沉著聲音:“沈少爺,我沒有時間。若是你想學功夫,錢明、周茅、孫凱時常在府裏,你可以向他們請教。”


    沈迭被拒,一下子紅了眼眶:“可他們說,你最厲害,跟你學就可以成為最厲害的人了。”


    秦睦故作嚴肅:“沈迭。”低低喚他一聲,沈迭立馬鬆了手。


    文大夫速來疼愛小孩,和孩子們也是隔代親,很是不同意秦睦此舉:“扶枳若是在家教個一招半式,就算強身健體也好,不擔心到外頭被人欺負了吐血,像你一般手無縛雞之力可怎麽好?”


    秦睦被刺地一下子語塞,她上次的確是被人摜暈了,但也真不是文弱,幾欲張口又吞咽下去。


    “極少看你啞口無言。”秦映煊正巧有事來尋秦睦,方至後院,便聽得文大夫與秦睦吵嘴,忍不住打趣。


    秦睦偏頭見了來人,略帶斥責審視文大夫一眼,便轉身道:“二公子,怎麽有時間來府上?世子和三公子、四公子都在督刑,您倒是輕快。”說著邀他去書房。


    “鞭子打得血肉模糊,我實在是不忍直視便出來了。三弟說是你出的主意,我正巧有事問你便來了。”秦映煊隨他一處去了書房。


    秦睦問道:“怎麽不見侯爺出麵?”


    二人到了書房,關上了門。秦映煊淡笑,其中深意毫毫不見了:“父親同底下幕僚商議賦稅與招兵之事,故而未能出麵。我有些事情不大明白,還請阿晏斟酌輕重後再迴答。”


    秦睦見他如此,麵色不覺凝重幾分,隻道:“公子先問,秦晏若是能答必然知無不言。”


    “世子在吸食阿芙蓉?”秦映桐依舊隻是笑,與往常無異,卻叫秦睦有些膽寒。


    隻要秦睦不答,那便不算她的過錯。


    “阿晏,如今凜陽阿芙蓉泛濫成災,屢禁不止,想也知道必然有官府的人參與其中。父親派老三暗中追查此事,不聲不響,自然是自己家人牽涉其中。”秦映桐常笑,平日裏溫善,如今看來其中帶著幾分虛情假意。


    秦睦倒也不瞞,左右與自己無幹:“侯爺不告訴公子必然是有他的打算,秦晏不敢亂加揣度。”


    秦映煊為自己倒了杯冷茶:“冷的?亂加揣度,還是早已確認?早前,先生可是問過老四,世子身上是什麽香。”


    秦睦此刻倒放鬆下來,眉眼成了彎月:“二公子,秦晏當時隻是覺得世子身上氣味濃烈,不覺有他。”


    秦映煊輕呡一口冷茶:“當時?”


    “若是二公子問秦晏可否知道世子沾染了那東西,二公子早已知曉答案。其餘,秦晏能言的知無不言。”秦睦雙目直視秦映煊,十分坦然。


    屋內劍拔弩張,屋外會心敲了門:“二公子,主子。”


    秦映煊率先開口:“進。”


    會心推門而入:“我才泡了茶便聽聞二公子抱怨茶涼了,趕緊敲門端了進來,還望二公子莫怪。”


    秦映煊淡笑:“你這丫頭很是有心。”


    會心笑盈盈應下,對著秦睦道:“主子,扶枳就在外頭等著主子一同去沈家瞧瞧修繕進度,若是二位談好了便喚他。”


    “你出去吧,我同你家主子再說幾句話便走,你這茶算是白泡了。”秦映煊不理會會心的這點小計謀。


    會心淺淺一笑,低頷而退,很是貼心地關上了門。


    秦睦捧起熱茶,緩緩飲了一口:“會心唐突了。”


    “府上丫頭都這般心似琉璃,阿晏真是調教有方。”秦映煊放下茶杯,又穿上了親切的皮,“方才之事事關重大,父親想保全大哥,又不能不管此事,老三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兄,自然會包庇。你若是牽扯入內,怕不是能夠全身而退。”


    這叫秦睦糊塗了,方才那模樣、這又變了張臉,她索性不開口了。


    “我不管你是誰的人,若是與阿芙蓉買賣牽扯半點關係,區區一個你,我也能殺得。”說罷,他便起身告辭。


    秦睦隨之起身送別:“二公子,秦晏見過不少髒汙事兒卻也愛清白,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秦映煊可見其眼底赤誠,一笑了之:“如此便好,阿晏不必送了。”施施開了門走了。


    秦映煊方出書房門,扶枳便快步進來,瞧著秦睦上下無礙放下心了:“主子可還好?”


    “扶枳,二公子對阿芙蓉這事很是上心。”


    扶枳道:“這事牽扯甚廣,主子不是已經打算不幹預了嗎?”


    秦睦眉頭微蹙:“四公子與世子很是親近,他又在背後沾染多少呢?”


    韓豐年在凜陽逗留幾日便告辭了,他不願屈居人下,不如當個閑散遊士,準備迴鄉帶著家人隱居去了。秦睦倒也不勸,隻祝他一路順風。


    秦映冉幾兄弟受秦重之命在各個郡縣中征兵,雖大肆渲染卻收效甚。


    他們幾人忙的是焦頭爛額,倒叫秦睦閑了下來,她在家日日清閑,最鬧心不過陽處則和陸璋喝醉酒了胡鬧。


    二公子如今分身乏術,又是征兵之事又是查探阿芙蓉事宜,期間倒是來了一次,不過是問秦睦借人。


    秦睦自然是要問為了什麽,不過秦映煊匆匆又走了,沒過幾日又來了。


    那日,秦睦正抱著年糕在書房裏看書,被地龍熏得和暖的屋內摻雜著縷縷冷香,很是安逸。


    秦映煊從郡縣趕迴來,直奔秦睦府上,請秦睦借人,渾身都是傷。


    秦睦放下年糕,讓人請了文大夫過來,多少也能猜到秦映桐到底為何來向自己借人。


    “二公子,秦晏鬥膽勸一句,這事您最好別再查下去。”如今凜陽的阿芙蓉不過是從別處運過來的,其中牽扯的不僅僅隻有凜陽中人。


    她便是讓扶枳粗略一查便查出不止十餘家富商牽扯其中,劉雙所屬劉家便在其中,憑著秦映煊這一股子衝動勁兒,隻怕早晚要出事。


    秦映煊沒吭聲,自然是不同意了。


    秦睦詢問:“二公子既然打算林夫人生辰後假死隱遁,再插手此事怕是走不了了。”


    “我就說你不是常人,老四真是找了個好軍師。”


    “我常說二公子是四位公子中最最聰慧之人。”秦睦迎上秦映煊挑釁的目光,很是鎮定。


    秦映煊衣衫被割地破爛,不少傷口還在流血,卻仍舊是往常同秦睦品茗的自在神情:“那阿晏為何不選我?”


    秦睦反問:“二公子為何一開始不招攬?”


    “阿晏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們這種半途而廢的人還是不要招惹你為好,免得收不了場。”秦映煊一件件扒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秦睦嗤笑幾聲:“公子欲半途而廢,又是為了誰留了下來追查阿芙蓉?這世上公子關心的,除了夫人便是那位已故的荼靡奴?二公子的確用情至深,秦晏所不能及。”秦映煊的事實在好查,他隻瘋過那麽一場,為了一個女子,那個若謫仙入凡塵的舞姬。


    秦映煊忍著疼,將和著血黏在身上的裏衣從身上褪了下來,傷口再度被揭開,心口赫然一朵荼靡花:“阿晏真是殺人誅心,句句刺骨。”


    “二公子,這事兒恕秦晏無力相助,公子還是按照原本的計劃隱去。”秦睦眼眸半闔,


    文大夫推門而入,見秦映煊身上全是刀劍所傷,洗了幹淨帕子擦拭過後上了藥便出去了。


    秦映煊穿上秦睦準備的幹淨衣裳才問:“若是老三拿沈家生意當倒賣阿芙蓉的幌子,你是否還是如此無動於衷?”


    “沈家的事,秦晏並無權利插手。”秦睦依舊不為所動。


    秦映煊見他如此,心灰意冷:“陸璋說你通透,你當真是通透極了,借他之名在凜陽風生水起、偵破劉雙案子裝仁心仁德、拿沈家給了老三當人情,步步為營、半步不差,果真是通透。”


    屋外天寒地凍尚且比不過二人之間冰霜較量,秦睦寒眸微慍:“二公子就當未曾有過秦晏這個知己,我奉勸公子最後一句,人死不能複生,公子一向聰明,不能為了個已經死了的舞姬得不償失。”


    秦映煊當即抄起一個竹簡往秦睦砸去:“秦晏!她還輪不到你置喙!”


    秦睦伸手試圖擋下,竹簡從額角處飛蹭一下,瞬時擦出一道血痕,她怒得起身,抓住鎮紙直指秦映煊:“二公子,這兒也輪不到你撒潑。”


    “秦晏,我隻想把那些人都殺了,我秦映煊此生負誰都可以,唯獨荼靡不行,豁出性命我也要宰了他們。”風雅瀟灑如秦映煊為了情愛亦是狼狽至廝。


    秦睦握緊手中鎮紙:“二公子肯豁出性命查,我就更不能幫您了。荼靡已去,您還有夫人,您護不了荼靡奴還要棄夫人於不顧嗎?”


    握在手中的終究成不了遺憾,未能留住的總能勾起若多情懷。


    “若是你呢?”


    “我自是不會去。”


    自是人生長恨。。。。。。


    幾日後,劉雙家來了人,十五六的少年,一身喪服。


    秦睦是不想見的,隻是來人說是劉雙兒子,是來請罪的。


    扶枳一邊替秦睦處理傷口,一邊道:“說是為他的父親與叔伯,還想取迴他父親畫的那幅梅花。”


    若不是劉憾提及,秦睦都快忘了那幅畫,她翻找出來給了扶枳:“見麵很是不必,還給他便請他離開。”


    扶枳拿了畫到了前廳,劉雙兒子劉憾便端端正正地坐著,很是文靜秀氣,袖上還別了個“孝”字,見了扶枳起身:“先生呢?”


    “劉少爺,我家主子說了,不必見了。”扶枳雙手奉上拿綢子包裹好的畫軸,“少爺知事明理,想必比旁人看得更為清楚,不如不見。”


    劉憾接過,要對著扶枳深深作揖:“先生沒錯,晚學想親自同先生致歉。”


    扶枳眼疾手快扶住他,強硬地將人抬起身子:“劉少爺,實不相瞞,正逢我家主子抱恙,的確不便相見。”


    劉憾也不好再執拗,道幾句讓秦睦好好養病便迴去了。


    秦睦蜷在書房捧著書看,案上擺著七八碟子瓜果糕點,會心在一旁給她豹橘子,一瓣兒瓣兒去了橘子上的白色橘絡放在盤子裏供秦睦品用。


    扶枳淡淡覷會心一眼:“主子越發嬌生慣養了。”


    會心未停下,倒是遞了個幹淨飽滿的橘瓣給他:“很是甘甜,你吃看看。”


    “珠顆雖甜,過食易上火,他不吃。”秦睦合上書,示意扶枳坐下,做派日益同珞珩、陸璋趨近,越發浪蕩了,“劉家小子迴去了?”


    扶枳結果橘子,放在嘴邊,略苦的清香味倒也好聞:“迴去了,若是日後見麵他問起,便說你病了。”


    會心聞言,掩麵一笑:“主子身子弱,有一半都是自己說出來的。”秦睦懶怠、不願見客時總說身子欠妥,她原也是病過幾場,真真假假,這借口倒也不會叫人太過質疑。


    “這橘子比前日買的甜。”扶枳嘴上數落秦睦,說完幫著會心剖開整個柚子。


    秦睦往嘴裏又塞了一個,指著麵前四盤水果:“當然甜了,這是貢橘,兩越來的晶美人,原本隻貢大內。旌菏的柚子和山楂、廊越的甘蔗,無一例外都是貢賦之物。”


    前朝雲渺,有一臣子誤用貢柑,上視為僭越,遂殺之,當朝雖寬和治國,越級食貢也要治罪,朝臣得之不易,更何況平頭布衣?


    扶枳隻問秦睦從何處尋的這些貢果。


    “一部分是我讓孫凱買的,一些是三公子送的。”秦睦催著扶枳剝柚子皮,“這些東西都是從劉雙家船上下來的,同一批。”


    “二公子又來找您了?”扶枳問道。


    當初查世子秦映冉阿芙蓉從何而來時,就探明劉雙、白三兒、王向燦等人定然牽扯其中,唯恐再深究牽扯更為位高權重之人,遂放棄了。


    秦映煊幾次三番請秦睦援助之後未得響應,扶枳原以為她安分下來,沒想到卻是派了孫凱去探。


    這些日子,扶枳跟隨秦睦左右,秦映煊並未出入秦府,他亦是明了,此問不過多此一舉。


    秦睦搖頭:“一開始本就是買來吃的,然後就發現了。”搔搔鼻頭,很不自在。


    扶枳不追究她的話是真是假:“查到了之後呢?”縱使查到了所有參與的大小商戶以及官員,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或聯合秦映煊全部鏟除。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是真英雄。”


    “您是不是真英雄我不知道,但您的確實在逞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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