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本子上常寫才子佳人初相遇,一見傾心,相許一生,秦映亭便仿著話本子獨身來到韓素怡常年買點心的陳記門前等候。


    “韓美人轉身便撞入秦才子懷中,秦才子香玉滿懷,二人自然皆是羞。幸而韓美人又久居深閨、天真懵懂,不知秦才子施計時神情笨拙。”秦睦並未去瞧秦映亭到底是如何與韓素怡“偶遇”的,那場景自然也是想得到。


    秦映亭落子後將棋簍捏在手裏,笑看秦睦觀棋認真的模樣:“讓先生見笑了。”


    秦睦仔細盤算後發現自己並無勝算便將棋子扔迴棋簍裏:“公子贏了。”


    “是嗎?”秦映亭並不很是在意。


    秦睦倒是興致勃勃地指著棋盤同他講,他一棋斷了自己許多路,這是秦映亭第一次勝過秦睦。


    秦映亭問到:“先生輸了還這麽高興?”


    秦睦本就不太濃烈的笑意又疏淡了幾分,不談棋局:“公子,今日這茶可合口味?”


    今日,秦睦按照衍暨烹茶之法給秦映亭做了茶點。


    秦映亭低頭飲了一口茶:“很合口味。”


    衍暨出產的茶大多苦澀,用力奶或蜜方能入口。秦睦並無那種茶葉,所用皆是名品,不澀不苦,配上奶、蜜則太過甜膩。


    “說起茶葉,我聽聞關夫人獨愛品茗,我這兒有些新奇的花茶,四公子帶迴去給關夫人嚐嚐。”


    凜陽侯二夫人林氏生辰當日,秦睦拿著請帖入了凜陽侯府。仆役將人領入後院宴會廳。


    廳內點著許多燈盞,映得屋內亮堂堂的暖,隔了外頭冬夜的寒涼。


    秦睦方進廳內便瞧見秦映煊招唿眾人。一見秦睦,秦映煊便上來:“阿晏。”


    “二公子。”秦睦抬手卻被秦映煊攔住:“原以為你不會來。”


    環視周遭,秦睦同秦映煊往內走去:“自然要是來的。”


    一旁同旁人說話的其餘秦家三兄弟自然也是瞥見秦睦同秦映煊有說有笑地進來了。


    秦映桐徑直走來:“先生難得出府,難道也為一睹二姨娘芳容?”


    凜陽侯二夫人林霏霏正是因貌美被凜陽侯納入府中,至今二人桃花盟約依然為凜陽百姓稱道。


    “傳聞二夫人國色天香,從二公子玉樹姿態也窺得二夫人之美。況且,秦晏本就愛美人,如何能不來?”秦睦同二人說話之際亦打量了這廳堂,正中設二高二低三個主桌,其下排了十幾個小案幾,桌上皆擺放一隻插了紅梅的玉白瓷瓶,甚是討喜。


    秦映煊笑道:“若是得你說這話,她定然喜歡。”誰人不愛秦睦這般年輕、長相還這般俊俏的男子誇自己貌美,更何況林霏霏本就偏愛貌美之人。


    “二夫人喜歡便好。”秦睦笑得乖巧,十七八的少年當是如此的。


    秦映冉冷眼瞧著三人,撇過頭去,換得一張君子溫雅麵具方才施施然走來:“秦先生。”


    旁人遠觀這三位公子皆與這位青衣少年攀談都十分驚訝,識得秦睦的便解釋:“這位小少爺便是雲因來的秦晏小先生,年紀雖小卻很通透明達。”


    一位已經落座了年輕男子起身,走到秦家三位兄弟身邊詢問:“可是秦睦小先生。”


    “正是鄙人,先生是?”秦睦瞧著這人相貌平常,行為舉止間倒別有一份灑脫風流,自然是好奇了。


    秦映煊自然代為引見的:“這位是玢州杜盡,阿晏應該是聽過他的詩。”


    “自然。”秦睦當即開懷,“杜郎的詩如今怕是已經傳遍天下了。”


    杜盡也不自謙,這文人眼中連秦映冉、秦映桐這般人物都放不下,自顧著說些秦睦文章中哪些深得他心。


    秦睦難得見到如此癡的人,便同他多說了幾句。


    陸璋隨著父親陸懷質一同入府,進門便看見杜盡拉著秦睦麵紅耳赤地說著話,父親要與同僚們打招唿,他便去尋秦睦了。


    杜盡說得正興,陸璋一手搭上秦睦肩膀,整個人倚在他身上,笑意盈盈地望著杜盡:“杜郎怎麽如此激憤?”


    杜盡見了陸璋大喜:“陸兄!你不是說不來嗎?”


    “他在這兒,我自然也要在的。”陸璋又添了幾分力氣。


    秦睦被他壓得踉蹌往一旁倒去。秦映煊眼疾手快地扶住秦睦,指責陸璋:“你再將人壓趴下。”


    陸璋作態故意在秦睦肩頭施力:“他還不至於如此弱不禁風。”


    秦睦抬起手將陸璋的胳膊拎了下去:“還望昭華多多憐惜我這個子吧,再壓就沒了。”


    陸璋不依不饒地要鬧秦睦,秦睦退後幾步:“離我遠些。”二人平素這般是鬧習慣了,自不覺得有什麽,在旁人眼中未必如此。


    秦映亭因事來遲,迎上倒退的秦睦,攬住他的肩:“小先生,小心些。”


    陸璋連忙將人拽到自己身邊,煞有其事地叮囑:“別鬧,端方持重。”聽得秦睦牙癢癢,忍不住想抬手揍他。


    秦映煊領著陸璋、杜盡、秦睦人入席:“按理昭華應該同陸長史同坐的,阿晏不識旁人,正巧你二人無功名亦不在朝廷供職便坐在末席。杜先生請隨我往前去。”


    “二哥何時同秦先生如此相熟了?”秦映桐撚動拇指上的玉扳指,笑意狡黠。


    秦映冉望著幾人背影:“老二最會籠絡文士心,這一口一個阿晏聽著甚是親切。”縱使自己這世子,見了泠然清淨如秦睦亦要尊稱一聲“先生”的。


    不多時,凜陽侯攜幾位夫人一同入了廳,眾人早已坐好,見了幾人都起身問安。


    凜陽侯不好虛禮,擺手:“家宴而已,眾位請坐吧。”


    眾人不再多禮,各自坐下。


    秦睦方才一瞥凜陽侯及三位夫人,如今抬頭再望一眼便不再去看。


    宴開之後,自有人上凜陽侯跟前祝壽,亦達二夫人壽辰恭賀之喜。


    秦睦與陸璋坐在末席,引不得上頭幾位矚目,亦不想出這個風頭,遂十分自在地吃吃喝喝。


    杜盡為今年越江閣魁首自然引得眾人目光,凜陽侯方才招他入幕,便要他當即作詩來賀二夫人壽辰。


    杜盡倒是張口就來,引得眾人鼓掌稱賀。秦睦隻是一笑便隨著眾人一起鼓掌罷了。


    陸璋方坐了半個時辰便覺無趣,又不能提前離開,遂挪到秦睦身邊指著歌兒舞女們評點誰最為美豔。


    秦睦隨著他指點一一看過,將人拉過來,附在他耳旁:“這些人都不如昭華來得好看。”


    陸璋一掌將人拍在桌上:“你可盡放屁吧。”


    將險些倒了的碗扶好,秦睦一個勁兒趴在桌子上笑,也顧不得那些個因二人這麽大動靜看過來的人了。


    夜宴將結束之時,凜陽侯府小廝悄悄來請秦睦:“先生,侯爺請先生到書房說話。”


    凜陽侯方才便帶著幾位夫人退了,如今不過是四個兒子同下屬官僚們喝酒談天而已。


    秦睦起身隨著小廝一路來到凜陽侯書房前,小廝敲門:“侯爺,人來了。”


    “進來吧。”


    小廝推門讓秦睦進去,待秦睦進去之後便關上了門。秦睦忐忑著往書房裏處走,左右望望卻沒看見人在何處,猛然迴身才發現凜陽侯秦重就站在門口處冷眼望著自己。


    秦睦驚得退後兩步,行禮:“侯爺。”


    秦重打量了秦睦上下三四遍,看得秦睦渾身不自在方才越過他坐在書桌前:“秦晏,劉雙之事處理得很好。”


    “謝侯爺誇獎。”秦睦不知秦重是否與父親秦知何見過麵,頭一直低著。


    秦重見他如此“膽怯”便覺其人怯懦,心下不大舒爽:“你這臉又不是長了爛瘡,怎麽還不敢見人?”


    秦睦聽言隻能換換抬起頭來,正想說些恭維之話解了困境卻又被打斷。


    “最近出現在世子身邊的三個女子是你送的?”秦重問。


    秦睦答:“那是三公子送草民的人。”兄弟鬩牆大多不會傷及性命,她不過是自保之餘苦中作樂,試探秦映桐到底能否對兄長下得了狠手。


    秦重自然是知道也不再多問,隻說:“你可知道世子他吸食阿芙蓉?”


    秦睦沉吟片刻,緩緩道出:“一開始不知道。”秦映冉那股子異香她一開始便聞到了,起初並不十分在意,後來也猜到了幾分。


    秦重臉色陰沉幾分:“他是否為劉雙一事找過你?”


    “找過,”秦睦靜立不動,頗有鬆柏姿態,“劉雙與世子牽扯過深。”


    秦重與秦映冉長相更為相似,也是劍眉、戲眼,若是皺眉,冷峻太過算得上可怖了。


    秦映冉近些年太不安分,秦重自然是知道的,不過畢竟是自己嫡長子當然要寬容幾分,秦睦為劉雙一事出力不少還聽聞這人病了一場,如今不過一句“牽扯過深”便不在多言,可見其人還算穩重可靠。


    “如今世人皆尊稱你一句‘小先生’,自然尊敬你的,你亦周旋於我幾個兒子之間,那我問你,你到底屬意我哪一個兒子。”秦重戲覷不卑不亢的秦睦。


    秦睦一笑:“不是草民屬意哪位公子,而是草民隻能屬意侯爺屬意之人。”


    “都說你不圓滑世故,我看未必。”秦重細眸微眯,很是不喜。


    秦睦作揖:“侯爺以為草民世故圓滑?草民不是能載舟、覆舟的水,不過是一片樹葉,世故圓滑也好、桀驁居高也好不過生存之道。”


    “有些意思,你這人有點意思。”秦重擺手,“今日之事不要告訴旁人。”


    秦睦點頭答應:“自然。”


    “尤其是世子的事。”


    “是。”


    “秦晏,我不管你到底將寶壓在誰的身上,讓本侯瞧瞧你的本事。”秦重並非京中養尊處優的王孫,年幼隨著祖父征戰,講的是實力、論的是能耐。


    秦睦應下:“是。”退出了房門。


    許是凜陽侯吩咐,迴去一路上並無丫頭小廝,不湊巧終歸是不湊巧。


    秦睦正往迴走,便聽見林子裏一個女人罵著誰:“不要衝我這樣笑!”


    秦睦並無窺人陰私的癖好,欲往別處走兩步,隻聽一人喊了一句:“姨娘!”聲音熟悉,秦睦迴頭望了一眼便見一個女子狠狠扇了秦映亭一巴掌便走了,瞧著衣服像是秦映亭生母、凜陽侯府三夫人關氏。


    秦睦瞧著呆立在原地的秦映亭可憐,便走過去,一看,秦映亭臉上果然紅腫了一片。


    “小先生。”秦映亭看清來人便低迷地喚他。


    秦睦應了一聲,掏出袖中的帕子,裹了一團雪,她一向怕冷,碰著了雪水自然是忍不住哆嗦的。


    “小先生。”秦映亭不禁又喊了一聲。


    秦睦皺著眉頭轉過身,徑直走到秦映亭麵前,不太耐煩地用二指捏著秦映亭的下巴掰了過去,伸手將帕子敷在他紅腫的臉上:“為什麽?”


    “先生為什麽在這兒?”秦映亭並未迴答秦睦問題,強打著笑意詢問秦睦。


    秦睦夠著手為他冷敷,見他顧左右而言他手上多了幾分力氣:“四公子,我在問你,關夫人為何打你。”


    “先生。”秦映亭將秦睦袖子往上攏了幾寸,“別受寒了。”


    秦睦冷眼望了秦映亭許久方才歎氣:“自個兒先拿帕子敷著,迴去了再讓大夫瞧瞧。”


    “不妨事的。”秦映亭笑了一下,又迅速變了臉色,默不作聲地接過帕子。


    凜陽冬日陰寒,這濕噠噠的冷帕子貼在臉上自然是不好受的。


    秦睦掀開帕子又望了望:“五個指頭清晰分明,明日要腫的。”


    “沒事的。”


    挨了母親掌摑,秦映亭一遍遍重申自己無礙。秦睦並不想摻和他的家務事,隻道:“公子這模樣也不能迴宴上了,先迴屋吧。”她可不便久留於此,當即轉身要走。


    秦映亭急急拉住秦睦的袖子,秦睦迴身望他。


    “小先生,你能不能和我一道迴去?我告訴你為什麽,行不行?”


    那手緊緊拉住秦睦袖子,讓她掙脫不能,秦睦看著他近乎悲切哀求的眼睛:“我不喜歡別人對我說謊。”


    “好。”


    秦映亭將秦睦帶至自己住所的水榭旁,二人靜默良久,秦映亭才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


    秦重三夫人關氏名為關情,此人容貌可與二夫人林霏霏比上一比,不過人淡如菊,從不與人起爭執,亦或是不在乎。


    她原本隻是衍暨一個農戶家的女兒,凜陽侯父親到衍暨做客遇見了花容月貌的關情,當時他府中除了正妻與貴妾林菲菲之外還有些侍妾,領略過諸多美人的秦重不由記掛在了心上。


    關情祖上亦是讀書人,因家道中落父親才種田謀生,她跟隨過祖父認了字、讀了書,小女兒自然都是將書中那些“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故事當了真。


    隻不過關情並非有福之人能像書中所寫一樣,與書生兩情相悅、生死契闊,而是被父親賣給了秦重,彼時她已經有了心上人,雖不及秦重位俊俏倜儻亦不如他位高權重,關情卻真心實意地想許自己成為那人生生世世的發妻。


    “我外祖讓人綁了我姨娘送到父親身邊,從此我姨娘被束縛在她從未奢望過的深宅大院之中。”


    秦重為人嚴肅,關情不過是農戶之女,自然是很怕他的,她心中又有旁人遂並不十分應和秦重。


    秦重不過是貪圖新鮮,關情入府後沒多久,他便又有了寵愛的姬妾,卻還是來過關情房中的。


    不出兩年,關情懷了孕,生下了秦映亭。


    “我姨娘因一直困在府裏,一直不大好。生了我之後更是如此,我一直被養在嬤嬤身邊,等到七八歲時才迴到姨娘身邊。


    能待在自己生母身邊很是高興,我就每天都笑嗬嗬的,是真的很高興。


    可她不喜歡我笑,就因我笑起來,像父親。”


    秦映亭還小的時候,關情隻是嗬斥他、讓他不要在自己麵前這樣。他越發大了,關情越加瘋癲了,隻要秦映亭在他麵前一笑,關情便忍不住打他。


    “姨娘在府裏不開心,我是知道的。”


    關情看似溫婉,性子卻烈,就算在凜陽侯麵前也從不肯低頭,自己心中鬱結卻無力掙脫,非己所願的生活早就折磨地她痛不欲生。


    “她過得不好。”自己又何嚐好過。


    秦睦不知如何安慰,欲言又止。


    “姨娘她這輩子斷送在這府裏,出不去也不能出去。”


    秦重見外頭的家雀兒比豢養的金絲雀有生氣遂捉了家雀兒關在籠子裏賞玩,家雀兒不高興卻也逃不出籠子,漸漸沒了生氣。


    秦睦想起那些被先帝收在宮中的妃嬪,有心甘情願的自然也有不願的,她們向來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


    秦映亭長歎一口氣:“那先生的父母呢?”


    “我娘?”秦睦笑得無奈,“他們還算恩愛。”


    外頭樹木上對了厚重的一層雪,對麵湖裏、連帶著天邊都黑沉沉的一片。


    秦映亭道:“先生的父母定然是琴瑟和鳴,令堂肯定也很疼愛先生。”


    “嗯。”許是燈盞火光太過溫柔,一貫清冷的人也沾染了幾分不易見卻格外動人的俗意繾綣。


    秦映亭拿下敷在臉上的帕子:“先生,你還難過嗎?”


    秦睦片刻愣神後,淡笑起身整理衣衫:“我該走了,前頭大概也是結束了。”


    宴廳方向傳來陣陣笑語,秦映亭去望那闌珊處,他終究算不得那些談笑風生中的一人:“先生慢走。”


    秦睦豈能看不出他當即不悅,不欲多說轉身即走,秦映亭追了上來:“小先生!”


    他此生不如意了二十年,不敢言也不配言,他不過是同俗世所有人一般貪心。往往是,兄弟們都有、獨他沒有,如今他有了唯獨屬於自己的一個人。


    “四公子,臉,太過顯眼了,秦晏還記得來路,就別送了。”秦睦稍稍側身,繞過秦映亭。


    “二哥喊小先生‘阿晏’。”


    “若是公子想這麽喊,也無妨。”秦睦向來不在意稱唿,不過是親昵了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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