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華思思母親帶著華思思來訪,棠叔因昨日醉酒便睡在白南家,秦睦接待二人。


    胡二嬸嬸將二人迎進正廳,給二人端上茶水果點,秦睦從偏廳出來:“華嬸嬸。”


    “秦哥兒,”華母起身,“近來身子如何?”這孩子生的好模樣,家中也富裕,就是身子不大好。


    華思思笑嘻嘻看著秦睦,一雙杏眸滿是笑意。


    秦睦點頭請二人坐下,見華母籃子裏塞了一籮筐的雞蛋問道:“華嬸嬸要出門?”


    “我去城裏她姨娘家一趟,她說她要來找你一起玩,我就送過來了。”華嬸嬸笑道,“她姨母說是城裏哪家看中了思思,要給她相一相。”


    秦睦彬彬有禮卻不大愛說話,對著思思卻會多說幾句,思思已經到議親的年紀,秦晏長相、身家已算難得,如若他有意於思思便再好不過,雖說秦睦尚在服喪,但隻要秦睦有心娶華思思,等個三年也沒什麽。


    “真是好事,願思思覓得良婿。”秦睦點頭,低頭看向思思,“你中午想吃什麽,同二嬸嬸說,無需多禮。”


    華母了然秦睦對華思思並無男女之情,隻囑咐華思思莫要太過麻煩秦睦便離去了。


    秦睦請華思思到自己書房,尋常她不會讓外人進出自己的書房,可自己如今是個男子身份,進入自己臥室難免影響到華思思聲譽,會心自然也在一旁作陪。


    華思思從未進過秦睦書房,會心打開門一股熱氣湧出,她隨在秦睦身後進入房間,她一直都知秦睦出身富貴,可秦睦這書房布置可不是一般富貴之人。


    房間當中放著一個香爐,細煙嫋嫋,屋子中滿是清冽香氣。窗下不遠處便是小案幾,案幾左便是些堆放整齊的書冊,右邊是筆墨一類,當中便是宣紙,宣紙正前擺著燭台,案幾地下擺著柔軟的皮毛,皮毛上還放著兩個繡花手枕,怕是平時倦怠了才用的。往後五六步,便是半人高的書櫃,上下三層、左右三格,八格放著書冊、卷軸、畫卷,還有一格放著棋盤以及兩個棋簍子。另一邊,隻放著三四個軟墊、一個小案和一個針黹筐,再無其他。


    秦睦請華思思坐下,她則坐在案幾前提筆詢問:“梅梅迴去了嗎?”


    “迴去了,我今兒一早看見它家裏。”華思思將軟墊挪到秦睦麵前將燭台拿開,“秦晏哥哥,你究竟為什麽來雲因?”


    “你不是聽說了嗎?”秦睦放下筆,笑答。


    華思思咧嘴一笑:“可是,我不信。”雙眼微眯,狡黠如小狐狸。


    秦睦麵色微滯,不過華思思卻是轉頭看向香爐:“這什麽香?這麽好聞,怪不得秦晏哥哥身上總這麽好聞。”


    “這是甘鬆,是健脾的。”會心拿著手架迴答,“可主子身上不是這個香。”


    華思思探頭去嗅:“這麽一聞,哥哥身上香氣的確不一樣。”頭幾近窩在秦睦脖頸之間,鼻尖滿是苦味,她不禁皺眉。


    伸手將華思思輕輕推遠,秦睦整整袖口:“不可這樣靠近,會有人說閑話的。”咳嗽幾聲便讓會心出去斟茶。秦睦耳洞尚在,若被思思看見,她又要解釋一番。


    華思思雙手捧著腦袋盯著她看了許久,噗嗤笑出聲:“我就說秦晏哥哥你不喜歡我,我阿娘還不信說你隻是木。”自己早已有心悅之人,那人家境雖不如秦睦,可的確也是自己真心喜歡的,母親實在要讓自己與秦睦過多接觸,虧得秦睦生得好看,否則自己一萬個不願意。


    秦睦學著華思思將下巴墊在雙手上:“你有心上人?”


    華思思點頭。


    “如此啊。”秦睦認真看她,“你母親不願讓你和那人在一起,若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華思思愣怔:“為什麽?就是因為這樣,我母親才以為你對我有不一樣的心思。”秦睦隨著棠叔第一次拜訪華家時,秦睦不喝華母端的一杯茶、並沒有觸碰到旁人一絲一毫。華思思一見她便覺著她好看、熟悉,握著她的袖子說了許多話,秦睦雖仍是不願意多說卻是有問必答。


    秦睦轉頭看向窗外:“你和我一個姐姐長得十分相似。”雪覆蓋住整個院子,但願來年開春,一切都不相同。


    華思思問道:“姐姐?你還有一個姐姐?”隻聽說秦晏家中有幾個兄弟,卻從未聽說他有一個姐姐,但大戶人家妻妾多,兒女自然也不少。


    “雖非親生,卻等同家人。若無意外,兩三年之後,我應該喊她一聲‘嫂子’。”


    秦秉儼與尹舒揚青梅竹馬,小將軍年少氣盛常年在關外,寄書信迴家最末一句總是“尹妹妹安否”。


    華思思看秦睦這般就知道她不願意再說,也沉默了。


    會心開門進來,將茶還有一盤點心端到小案上。二人移步,秦睦坐定:“若你覺得我這兒自在便常來,會心自然會招待你。”


    因華思思與故人相似,秦睦心中有悔、有愧,華思思得秦睦許多照顧,棠叔、胡二嬸嬸得了秦睦的吩咐在華母跟前說了好些華思思愛慕之人的好話,還偷偷塞給他些銀子讓他做些生意。華母知秦睦於華思思隻是友朋之情,那些試探也就作罷,但還是讓華思思和秦睦多多相處。


    白南、康靖二人近日與棠叔交往頗多,年初五棠叔請二人到家中共飲,秦睦打個照麵就去書房看書了。


    一日,康靖到酒館沽酒聽見幾個男子圍在一起說秦睦,康靖聽了幾句便坐在他們旁邊兒:“你們見過秦晏?”


    “並未,隻不過,白夫子誇讚他幾句,我們前去拜訪,他卻稱病不出,架子真大。”其中一個男子不悅迴答,其餘紛紛應和。


    康靖笑他們小人之心:“秦小公子的確體弱,並非不願見,你們想多了。”


    “康先生您見過秦晏?長相如何?風度如何?文采又如何?”一男子急忙問道。


    康靖起身:“能得白夫子讚賞的人豈能差?時日久了,你們也就見著了。”拿起自己的酒便走了。


    康靖同原棠認識不久,但也知道白南一向不喜歡姓秦的,就是姓氏聲似也不大喜歡,背地裏還是幫了一把,看來原棠的麵子的確是大。


    因秦睦詩文,想結識的人不在少數,她這一日日推脫身上身體不適也並未閑著,除去抄佛經為親人積福之餘將曲周勢力給估計一遍以待來日。


    自秦槐歸隱之後,京中形勢更加不明朗,常培一人獨大。因襄助秦槐,尹氏一門被常培滿門抄斬,秦睦心思愈加沉重並無心思慶賀上元佳節,尹家一脈乃是當世清流,如今滿門具殞是在讓人心寒。皇帝年紀尚小,無法理政,朝政全由常培把持,秦睦擔心小皇帝性命也擔心秦氏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雲因乃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上元佳節比起旁處也是更具風雅趣味。華思思來尋秦睦邀他一起上街賞燈,秦睦隻是讓十分好奇的會心陪她一起去,再讓錢明、周茅跟著保護,也讓他們見識一二。


    扶枳在書房陪秦睦看書。


    “你應該同他們一起去的。”秦睦放下書,喝茶說道。每年元宵宮中都要慶賀,秦睦早就看厭那些盛大場麵,民間過法又不一樣,今日城裏必定是人聲鼎沸,她可不願湊這個熱鬧。


    扶枳放下手中的話本子:“民間還是同宮中不同的。”


    秦睦聽聞此言輕笑,抬手給他倒茶遞去:“講的什麽?”


    “無非是男女相戀,其中有人阻隔。”扶枳低身接過,放在手中看熱茶氤氳之氣。


    秦睦低頭莞爾、眼底寂寒:“最後團圓?話本子而已,到最後都是歡歡喜喜、和和樂樂,誰願意聽不如人意之故事?”但人生,豈是個個結局歡喜的?她以前就不願聽這俗套情節,如今更覺刺耳。


    “主子,雖知人生往往不如意,可人還是會期待,這是人之本心、人之本性。”扶枳摩挲茶杯,輕語。


    “本心、本性啊?”秦睦歪著腦袋看他,“以前,我覺得自己看得通透,可人心豈是我這般年紀就能懂的?”先帝親口說待秦睦長些便封她為公主,乃是因他已決定要將自己送去和親,遠嫁他國並非秦睦所不能,親情之上的皇權無情,她已經見過無數遍了。


    在扶枳眼中,秦睦的通透一是因她看不見、二是因她不屑。世上女子能如她一般的並不多,她甫生不知民生疾苦,自然看不見普世那多無奈,她出身尊貴,金錢權柄生來就有,再求這些身外物還能越過聖上去?他歎氣:“主子,都說糊塗是福。”


    秦睦一笑不置可否。


    華思思來尋時已是傍晚,如今天已經完全黑了,胡二嬸嬸見出去的幾個孩子還沒迴來便打算在家門口掛上,剛開門便看見二人牽著馬站在門前,仔細一看還有一位熟人。


    “胡夫人。”裴念抱拳,“二少爺可在家?”


    胡二嬸嬸知道裴念並非歹人就請二位進來,將二人引進正廳、端上茶之後去書房請秦睦。


    秦睦得知除了裴念還有一人外忙起身,急忙忙趕到前廳,推門就見一人端坐捧著茶杯、側耳同站在身側的裴念說話,她的推門聲驚動二人,二人轉頭望來。


    坐著的那人見到她時輕輕一笑,起身:“許久不見,寄留安好?”


    秦睦近前行禮:“侯爺,寄留尚可。”她原不喜歡自己小字,不過時隔多日再有人喚起,多少有些懷念。


    低頭看著向自己深深行禮揖的孩子,秦槐輕聲歎氣握住她震顫不已的手扶她起來:“起來吧。”


    “我本想著要是你不在家,我就不見你你。”秦槐溫和地摸摸秦睦的頭發,“比上次我見你高出許多。”二十來歲的青年倒生出一種悲憫。


    “上次見您還是一年多前。”秦睦請秦槐移步書房敘話。


    因為年紀相差太大,秦槐與秦睦並不十分親近,但是此次來並非隻是敘舊。


    “延親王夫婦二人按爵位安葬,可秦秉儼卻不能帶迴京。”秦槐並非拖泥帶水之人,才坐下就與秦睦開門見山,“寄留,事到如今,你定然有自己的打算。不過,切記,莫意氣用事。”秦槐囑咐。


    秦睦攥緊拳頭,緩慢道:“我知道,一切皆需從長計議。”


    見秦睦努力忍住自己的怒氣,秦槐沉聲道:“秉昭還沒找到,就算為了秉昭,你也當保全自己。”


    秦睦輕聲道:“我會的。”


    “你父親走後,底下有些人投到我門上,如今你父親和我的人都應交托給你去處置。”秦槐從袖中拿出一本名單給她。


    秦睦雙手接過:“多謝。”


    “秦槐輕輕點頭,淡笑對著秦睦說:“你父親與我對先帝並無二心,‘伴君如伴虎’這話從不出錯,有備無患。”


    秦睦並非不信任自己父親,不過走了如今這一遭,容不得她不多疑。往外看見天色昏暗,秦睦問秦槐,“您可用過晚膳?”


    秦槐望了一眼裴念才點頭:“沒有,我也許久沒有和家人一起吃飯了。”


    秦睦含笑讓扶枳傳飯。胡二嬸嬸端著兩碗湯圓送進書房,裴念和扶枳出來用飯。秦睦親手將湯圓碗端給秦槐麵前:“這些時日多謝您照拂。”


    秦槐接過,拿起湯匙,對她笑:“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些都是應當的。”


    “那您日後如何打算?”秦睦指尖滾燙。


    秦槐拿著湯匙對著湯圓吹了吹:“不知道,還未打算好。”模樣及其認真,秦睦能看見他眼下濃鬱的陰影。


    果然,秦槐真如父親說的一般“盡人事,聽天命”,這般氣度秦睦自知不能比擬。


    用過晚膳,和秦睦閑話幾句便告辭了,秦睦親自將二人送上馬看著二人遠去。夜幕沉沉,之片刻便也看不見二人背影,秦睦對秦槐心存感念,他千裏迢迢囑咐自己,心意足夠。


    華思思幾人沒多久也迴來了,華思思咋咋唿唿地往書房奔,扶枳出來攔住她:“華姑娘,仔細摔著。”


    “沒事兒,”華思思繞過他,“我趕著和秦二哥哥說話。”打開房門便闖進去。


    秦睦看了一眼自己被驚著寫歪的字,輕聲歎氣:“我告訴你的,你全沒聽進去。”


    華思思跪坐秦睦麵前:“有小乞丐在門口,說要找你。”


    會心也推門進來:“那小乞丐許是主子說過的給她送過棉衣的那個,她穿得破爛,胡二嬸嬸沒讓她進門,主子要是不想見她,我打發了她去。”


    秦睦細細將廢紙折好、放在桌上才起身:“將你不要的厚衣裳拿兩件帶著。”她本不想見那孩子,可會心說那孩子衣衫單薄,她心存不忍還是去看看,華思思也跟著。


    胡二嬸嬸給小乞丐端了碗熱茶暖身子、蹲著和她說話,遠遠見秦睦來起身站著。


    小乞丐站在風中發抖,腳邊還有一個燈籠,看秦睦走來頓時笑了。秦睦裹著厚實皮毛站在她麵前:“你衣服呢?”


    “被搶了。”小乞丐生的倒是好看,一雙丹鳳眼十分風流。


    “你未受傷便是好事。”秦睦輕歎一聲,轉頭囑咐胡二嬸嬸給她煮些好的吃,吃飽了再給她兩身保暖的衣裳便送她離開。


    小乞丐急忙喊:“小公子,我不是因為這些來找您的。”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立馬紅了臉,雖然在夜色中也看不見。


    “我知道。”秦睦沉沉看她一眼,“但是,我能給你的隻有這些。”


    小乞丐可勁搖腦袋:“我不要您的東西。”說著將那個蓮花燈小心翼翼提起來放在他麵前:“我隻能給您這一個燈,我知道您不需要也看不上,但是,但是,我真心希望您能,能心想事成。您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瘦弱的身子站在風中,狼狽又局促。


    秦睦看看小乞丐也又看看那平平無奇、毫無新意的蓮花燈,慢慢伸出手。扶枳拿過那燈放到她手上。


    “多謝你一片心意。”秦睦微微點頭,“留下吃些熱湯飯,再走吧。”說完轉身迴書房去了。小乞丐想叫住他可是又沒有開口。


    沒走幾步,會心迎頭遇上迴書房的秦睦:“主子。”抱著幾件棉衣、棉褲。


    秦睦將燈遞給扶枳,拿出自己貼身的帕子擦手:“再多給她幾貫錢。”聲音輕緩。華思思皺眉扯住她的袖子問:“那花燈呢?”


    “待她走了,扶枳隨意處置了吧。”秦睦並不十分在意將手中的花燈轉交給扶枳。


    會心看看迴頭殷切望著這邊的小乞丐,不大敢看秦睦,隻是低著腦袋迴應:“是。”


    帕子交給會心,秦睦讓她扔了。


    那燈最後被胡二嬸嬸放到鍋爐裏生火了,秦睦那帕子也扔進鍋爐裏了。自上元那一日,華思思竟也不大願意來找秦睦了,她清晰地意識到秦睦與自己的確是不同的,她並不喜歡秦睦那樣冷漠、施舍般接過花燈的樣子。


    街上也再也找不到那個小乞丐,這樣的小乞丐每年都會出生十幾個,誰也管不了,多了少了都沒人在意,秦睦亦然。秦睦也從不會問那盞平平無奇、燃燒成灰燼、隻是貢獻片刻煙火的花燈要那個小乞丐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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