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的時間一陣風似的過去。還沒有從若桐婚禮的嬉鬧聲中,從姐妹團聚的欣喜中醒來,就又要說分手了。來送若桐的人很多,有她的父母、哥哥、姑姑、嬸嬸、小姨、表哥,還有幾個要好的同學。整個送行的過程,大家都在不停地說話。年長一點的無非是說要注意身體、注意休息之類的叮嚀話。若桐的母親好幾次還傷心地落了淚。同輩的或年輕一些的則拉著她的手要她多寫信、多保持聯絡。心雯也像一隻夏天的知了,嘰哩呱啦地聒噪個不停:“到了上海、北京,要是遇到麻煩,馬上給我打電話,那兩個地方都有我的同學。”、“包裹已經郵到美國,領取單別丟了。”……隻有蘇文娟一直是沉默寡言。她不想說,隻想哭。十天的時間真的是匆匆太匆匆!這十天是蘇文娟五年來最快樂也最難忘的時光。在這段時間裏,有迴憶,有思索,也有對未來的美好暢想。然而,相見時難別亦難。她們又不得不說再見了。

    看到文娟一臉憂傷、心事重重的,若桐輕輕地拉起她的手,有些不安地說:“文娟,不要難過了。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到了美國,我會時時告誡自己,不要偷懶,要多給你們寫信、發郵件!”之後,她又體貼地說:“快樂一點,灑脫一點,沒有趟不過去的河,也沒有繞不過去的彎,走過去前麵就是一片天!真的。代向含之問好,他總是那樣忙,希望他的事業越來越紅火。”停了停,她又柔聲說:“見到子翔,也代我問他好。真的很想見他,能讓蘇文娟如此心動又心痛的男人一定是一個不簡單的男人!”

    這時,傑克走過來,非常真誠地說:“期待著你和心雯能早日到美國來!到了那邊,我們就該轉換角色了。你當聽眾,我當向導。我將帶你去看那西部的山脈、南方的海,還有那條香納多河,一起幫助你找迴那條童年的鄉村小路。”文娟聽著,滿含感激地點了點頭,眼睛中有瑩瑩的淚光在閃爍。

    送走了李若桐,文娟感覺心裏空蕩蕩的,了無著落。她沒有直接迴家,而是選擇去辦公室,雖然她的假期還沒有結束。說實在的,其實這幾天她心裏挺煩的。這幾天,含之總是早出晚歸的,常常是喝得酩酊大醉,半夜迴到家,連腳都懶得洗一洗就蒙頭大睡。早晨她和亮亮出門了,他依然鼾聲如雷。男人要應酬,要忙事業,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脫辭。但是,若桐是文娟最要好的朋友,她迴來十天,含之竟然連個影子都未曾晃一晃,這真的讓一向重感情、愛麵子的蘇文娟很受氣。

    記得那天晚上,難得來了一個三個家庭聚會,含之又是因故缺席了。既然是家庭聚會,真的就有那種溫馨的家的氛圍。若桐和傑克新婚燕爾,自然是恩恩愛愛、甜甜蜜蜜。心雯的老公“眼鏡”雖然隻是一個機關的小職員,話不多,人憨憨的,但是對心雯可以說是言聽計從,關愛有加,看來小兩口的日子也是過得蠻滋潤的。隻有蘇文娟是形單影隻的。看著平時一向風風火火的若桐、心雯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文娟的心裏酸酸的。

    於是,她心存幻想,撥通了含之的手機,急切地問:“含之,我們現在在海天酒樓,你能不能過來一下?若桐、心雯兩家都在這兒。”

    “哦,海天,若桐,酒、酒樓……”含之顯然是喝了不少的酒,言辭有些含糊不清,同時也有些心不在蔫,邊上還有人正在和他搭訕。停了會兒,他說:“文娟,我這邊還在忙著,可能是過不去了。我看這樣嘛,將功補過,你就先幫我幫他們買單了!”文娟的心猛地“格登”了一下,快速地按動了手機側邊的刪除鍵,半天都沒有說話。她有一個多麽好的丈夫呀!有錢、闊綽,她想要的他不能給,她沒有想到的,他已經幫她作了主。心雯曾說,論長相、論學曆、論氣質、論地位,含之都是最優秀的,都在傑克和“眼鏡”之上,但是婚姻並不僅僅是依靠長相、學曆、氣質、地位支撐著。

    心雯好像看出了文娟情緒的低落,為了使她使大家開心起來,她從上衣口袋裏摸出手機,笑著說:“我昨天剛剛收到一條短信,非常搞笑,現在奉獻給諸君,一起共享一下。”說著,她便清了清嗓音,大聲念起來:

    “單位來了四新人:黃金鑫、吳水淼、歸火焱、朱毛毳。大字不識幾個的領導點名時犯了難,隻好喊:黃金一堆,汙水一片,鬼火一團,豬毛很多!‘”

    話音剛落,幾個人都笑出了聲,文娟終於也忍俊不禁了。那個夜晚,傑克、“眼鏡”、若桐、心雯還講了很多非常生動有趣的笑話、段子什麽的,蘇文娟也笑,也附和,但其實她並不開心。

    這樣想著,走到了副刊部。鍾敏芝抬頭望見她,有些吃驚地問:“文娟,你的假期不是還有兩天嗎?”這是一個挺精明的女人,頭發整齊地梳著一個發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來就是一副清爽幹練的樣子。在副刊部,她一直將蘇文娟視為其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盡管蘇文娟自己並不這麽認為。

    文娟看了看她,笑著答道:“在家挺無聊的,還是到辦公室上班好!”

    鍾敏芝揶揄道:“看來,今年的先進該評你了!”

    蘇文娟沒有多搭理,她笑著拿起桌上的水杯,轉身到開水房去盛水。還未走到開水房,倏地就被一個人給一把抓住了。迴頭一看,是行政部的副主任鄧詩惠。她一直把文娟帶到樓道的拐彎處,然後壓低聲音,挺著急地說:“文娟,我找了你兩天了,剛剛才知道你休假了。這次報社招考大學生,筆試已經全部結束了,過四天就要麵試。我有一個小外甥,叫鄭思凱,今年南京大學畢業。挺優秀的,學的又是中文專業,前幾天的筆試成績排第五。這次麵試要拜托你特別關照一下,一定要進入前三名!”

    看到文娟麵露難色,她連忙又補充說:“你不用擔心,其他評委我也已經都交待了,你到時候見機行事就好了,不會讓你太為難的。這樣吧,我明天把人帶來給你過目一下。”片刻,她又遲疑了一下說:“這樣不妥。報社人多嘴雜的,時間又這麽緊了,我看還是明天拿一張相片放你那兒好了。”末了,她又充滿信任地望著蘇文娟,說:“文娟,關鍵時刻幫一下忙,大姐我會一直記住你的!”文娟隻是淡淡地應了一句:“我看看。如果真是好苗子,我相信我們評委是絕對不會錯過的!”

    四天後,考生麵試如期舉行。說真的,對於這次考核工作,蘇文娟還是相當重視的。雖然某些評委可能對此並不以為然,但是蘇文娟卻把它當作今年工作的一件大事來看待。雖然之前她並不是很樂意去當評委,但是一旦承擔了,就覺得自己的肩上有著一種神聖的不可推卸的責任。報社這些年,人員嚴重老化斷層,青黃不接,如果能夠通過招考,補充一些新鮮血液,真的不能不說是一件大好事。而且通過公開招考,也可以不拘一格降人才,給那些剛剛步入社會、心懷夢想的大學生一個自由成長的平台,這對於他們一生來說都是影響相當大的。記得當年蘇文娟大學畢業時,也是通過這樣的公開招考,一路過關斬將,在上百名考生中脫穎而出。當然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辛很不容易,這也使她更能感受到公開、公平、公正的可貴。所以她認為,這次考核雖然考的是學生,但也是對於她個人職業良心、職業水準的全麵、綜合的考評,因而不能有半點懈怠。因此,這幾天,她又搬出了大學時學過的《新聞學概論》、《新聞采訪技巧》、《主持人風采》等專業用書,又到書店裏找了《麵試考官必讀》等書籍細細閱讀。一切皆已準備停當,她覺得自己已是胸有成竹,信心百倍,可以上考場了。為了使自己看起來顯得更成熟與持重些,那天,她還特意穿了一套藏青色的西裝套裙,長發也輕輕地綰起來了。鏡前一照,挺精神的,像個不折不扣的考官!

    麵試環節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筆試前十名的考生一一登場亮相。這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十名考生之中隻能取前三名,競爭可想有多激烈了。可以看出,每個孩子都非常緊張,他們極盡所能,想讓自己表現得好些再好些。他們眼眸中閃爍的夢想與期待讓蘇文娟很感動,覺得既熟悉又親切,一如當年的自己。

    到鄭思凱上場了。蘇文娟不由地特別關注了一下。這是一個高大帥氣的大男孩,長得可以說是一表人才,思維也相當敏捷。但是,現場答題、現場采訪、現場評論、追蹤報道、總述,一個個環節下來,文娟對他的印象漸漸地不斷地在打著折扣。他是聰明的,他是乖巧的,但他缺失了新聞記者所應該具有的誠實與坦白。可以看得出,他處處在迎合評委,躲閃問題,迴避矛盾,盡量使自己處於有利的最佳的位置上。這樣的記者,報社會選擇他,讀者會歡迎他嗎?也許他更適合搞市場營銷或組織策劃工作。但是這一次報社招的又恰恰是新聞記者。文娟一時竟有些拿不定主意,臉上汗涔涔的。馬上就要亮分了,她猶豫再三,終於在紙上重重地寫下了“78”,這是她今天打過的中等偏下的一個分數。

    很快,其他評委亮出的分數把她給打蒙了!“88、89、92、89、90……”

    主持人當場宣布:“去掉一個最高分94分,去掉一個最低分78分,鄭思凱的最後得分是……”蘇文娟用心打出的分數就這樣被輕輕刪除了,她立時有了一種被淘汰出局的失落感。

    考核工作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下午,考核組開會。蘇天啟主持會議,他正襟危坐,表情相當嚴肅認真。他說:“這次報社公開招考,我們嚴格遵循了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工作開展得緊張而又有序,各位評委為此都付出了辛勤的勞動。綜合筆試、麵試成績,目前進入前三名的名單已經出來了。他們分別是:張洞之、許麗麗、鄭思凱。按照之前議定的方案,如果沒有其他異議的話,報社就決定錄用這三名同學,由人事部負責對考生進行政審和體格檢查及辦理相關手續。大家看看還有其他意見沒有?”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連偶而曝出的幾聲幹咳聲都顯得分外明顯。經過了長時間的沉默,蘇文娟再也按捺不住了,仿佛有一種力量在推動著她,使她坐立不安,一種聲音從她的心口向她的喉嚨口噴湧而出,淹沒了整個會議室:“蘇總,我想談談我個人的一些看法!”

    蘇天啟微微一怔,側臉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人。她的表情激動而又莊嚴,聲音不大卻異常的堅定。她稍稍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極其認真地說:“我認為,雖然鄭思凱同學在考場上表現得聰明乖巧,反應也相當敏捷,但是我個人認為,在他的身上卻缺失了一種新聞記者最應該具備的素質,那就是真誠與坦白。作為新聞記者,首先應該具有正義感,應該真誠與坦白,隻有這樣才不會嘩眾取寵,報喜不報憂。這是每一位好的記者,不,應該說是每一位稱職的記者都應該具備的素質。相反,我認為位列第四名的陳思,雖然在表現手法、麵試技巧上略顯稚嫩,但他表現得特別的坦白與真誠,尊重事實,勇敢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這是很難得的,這才是新聞記者的好苗子,可塑性大。”停了停,她又真誠地說:“我知道,在座的都是我的前輩,我是本著學習的態度來的。但是,我不想隱瞞自己的觀點。不說出我內心想說的話,我覺得對不住自己的良知。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因此特別真誠地希望各位前輩能認真考慮我個人的意見,講的不對的地方請多多批評指正。”

    沉寂,又是長時間死一般的沉寂。蘇天啟微微皺了皺眉,清了清嗓音說:“剛才,蘇文娟同誌談了不同的看法,現在看看,其他評委有沒有什麽意見?”

    立刻,有幾位評委麵麵相覷,俯首帖耳地竊竊私語著。蘇天啟顯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將自己肥胖的身子深陷在沙發裏,然後大聲說:“怎麽樣,大家有什麽意見,都可以提出來嘛!”但是,許久,並沒有一個人肯出來說話。

    蘇天啟又習慣性地摸了摸他的後腦勺,果斷地說:“時間也不早了,我看這樣吧。既然有不同的聲音,我們就來個投票表決,以免日後外麵傳聞我們有失公允。大家看怎麽樣?”

    表決開始了,十位評委投票。結果大大出乎了蘇文娟的意料之外。十位評委,有八名同意錄用鄭思凱,隻有一人反對,一人棄權。還有什麽可說的呢?蘇文娟感覺背脊發冷,手心裏全是冷汗。散會後,大家紛紛退出了會議室。唯有蘇文娟長久地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呆若木雞。

    不知道什麽時候,肖主任已悄悄地迴到了會議室,站在她的身後。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關切地說:“小蘇,不要再難過了!”

    蘇文娟抬起頭,感激而又無助地望著肖主任。憑著多年的了解與感知,她確信那一張棄權票一定是他投出的。

    肖主任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見過半月灣畔的石子嗎,那種圓圓的石子?當初它們也是棱角分明的。可是,流逝的歲月敲打著它,無情的風雨剝蝕著它,就使它們成了後來的那種樣子了。人確實需要有一種勇往直前的精神,但是殘酷的生活會使你常常四處碰壁,感覺到個人的力量是那樣的勢單力薄。要掙脫掉纏繞在我們身上的那一張無形的巨大的網,真的好難哪!”

    蘇文娟低下頭,不再說話了。後麵的幾天,她真的感覺到了肖主任提及的那張“網”了。這件事,在報社引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轟動效應,也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說,蘇文娟想出風頭,結果是偷雞不成反惹了一身屎。有人說,蘇文娟瘋了頭了,誰不得罪卻偏偏去得罪鄧詩惠,她掌管著報社的財務大權,好歹也算得上一個實權派,何苦呢?也有人說,蘇文娟提的意見固然也有幾分道理,台下說說也就罷了,何必那麽認真呢,真的是傻得不透氣了!……麵對著各種各樣的奚落與責難,蘇文娟泰然處之。她想起了大學時學過的但丁的一句名言: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隻要是自己認為對的,她就無怨無悔。

    隻是,她的心中有一個潛在的想法。她真的很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向鄧詩惠作一個解釋。不是乞求她的原諒,而是希望得到她的理解。畢竟大家一起在報社工作多年,兩個人之前的關係也一直很好。鄧詩惠對文娟一向比較關照,文娟也一直把她視為大姐。因而文娟相信,憑借她的真誠與耐心,她一定能得到鄧詩惠的諒解。

    一連幾天過去了,這件事似乎也漸漸地平息了。這一天,文娟下班比較晚。她拎起包,步入了電梯。電梯在七樓停住了。電梯門一打開,鄧詩惠正站在那兒。她的臉色凝肅,眼光灼灼逼人。蘇文娟幾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壓倒性的高傲氣質。

    “鄧……”還沒等文娟叫出名字,鄧詩惠就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登、登、登”地踩著高跟鞋,扭頭走向側邊的另一部電梯。她居然連與文娟同乘一部電梯的興趣都沒有了。

    電梯從七層一下砸到了一層。蘇文娟的心也似乎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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