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貴江市精神病醫院門診部，一位女醫生讓我化驗了血、尿，作了腦電圖、頭部和腹部ct檢查。
然後，這位女醫生用一金屬細棒在我兩個手心上分別劃個“十”字，又敲打我的胳膊肘，為我診斷為抑鬱症，讓我住院治療。
我住進了貴江市精神病醫院六病區的一個單間。
我的主治大夫是業務副院長兼六病區主任、全國知名的心理醫生和精神病專家肖曼婷。
這天，查完房後，肖曼婷單獨來到我的病房，一再詳細詢問我的症狀、病史。
多少年來，我沒有向任何人敞開過心扉。
此刻，處於孤立無援、心力交瘁的狀態，我把肖曼婷視若救命稻草，流著淚把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委屈、磨難一五一十地全部傾述了出來。
說完後，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痛快。
肖曼婷也聽得落了淚。
“小木，你沒有被毀掉，從老家那種裏外受氣的困境中走出來，令人稱奇。”肖曼婷說。
我靜靜地聽著。
“現在，我幫你揭開一個長期困擾、折磨你的秘密。”沉默片刻後，肖曼婷說，“小木，不要再惱恨你的父親了，因為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啊……不會吧？！”
“千真萬確。你的父親因為你爺爺被劃為地主，不久病故，接著，你的奶奶、叔叔又在一年內相繼病死，一家人就剩下他自己，加上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挨批鬥，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大腦受到極大刺激，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患上了精神偏執症。所謂偏執，就是鑽牛角尖。這種患者覺得全世界都在與自己作對，草木皆兵……他長期無故地那樣對待你和你的母親，有時還以頭撞牆，就是精神偏執症的表現。比如，你說王八肉蠻香、蠻好吃，他就打你，你知道為什麽嗎？我告訴你，那是因為在外麵有人罵他是王八，他聽見王八這個詞產生條件反射，就刺耳，所以就打你。他看見你哭就不舒服，所以禁止你哭。他半晌中途從莊稼地迴家，見你在看書，以為你還沒有去薅豬菜、割柴火，就用鞭子打你……他的這些行為在正常人看來是不可理喻的。這種患者不能再受到外界絲毫的不良刺激，別人的言行他聽著不入耳、看著不順眼，就是一種不良刺激，而他膽小如鼠，對外人不敢發作，隻對家裏人發難，所以傷害的隻是家人。因為他覺得，對老婆孩子他有權隨意處置。那對他來說，是一種發泄。如果不發泄，他也完了……但是，你的身體卻遭殃了。你想過沒有，一個精神正常的父親能那樣對待自己的骨肉嗎……不過，隨著外部環境的改善，精神偏執症患者的症狀會逐漸減輕，直到自愈，不用進行藥物治療……”
我豁然開朗。
我長期淤積在心中的對父親的怨艾，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謝謝你，肖院長，你的話打開了我的心結，解決了我的大問題。要不是遇見你，我對我父親的恨可能一輩子都化解不了。”
“我再告訴你，古今中外，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如果有人感覺父母不愛自己，那一定是出現了不正常的狀況，事出有因、逼不得已。舉個例子，有的人不想活了，在自殺之前，要先把自己未成年的孩子殺掉。為什麽？他覺得自己死了，離開這個世界了，不能撇下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受罪。殺孩子正是他愛孩子的表現。說直白點兒，愛孩子是一切動物的本能，不愛孩子就相當於不愛自己一樣。正常的人會這樣嗎？”
“呃。”
“我再延伸地講，不要把世界想象得太完美，也不要把生活想象得多美好，更不要把人想象得多完美；不要按照自己的邏輯想著世界應該怎麽對待你，生活應該怎麽對待你，某個人應該怎麽對待你。如果這樣的話，當你得到的與你設想的不一樣時，你會傷心，覺得都對不起你。其實，錯的是你自己。是你的認知與客觀存在出現了偏差。因為外界那樣對你，自有它的道理。任何事物都有缺憾，不完美才是這個世界的常態和本來麵目。理想主義者很受傷，甚至被碰得頭破血流，就緣於此。現實是殘酷的，遠非我們熟悉的有些教科書上所描述的那樣……”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肖院長，你這些話，太深刻了，我還沒有聽到過，要慢慢地好好消化。”
“剛才，我扯得有點遠了吧。”
“不遠，我喜歡聽。”
“現在，我把話收迴來。人其實是挺脆弱的。人的身體分為肉體和精神兩個方麵。肉體上的任何不適，都會引起精神上的不愉快。而委屈、憤怒、憂愁、悲傷、焦慮、恐懼等負麵情緒更會導致精神上的創傷。正是所謂禍不單行。文化大革命中，為什麽那麽多人自殺？因為他們在精神上承受不了了。還有不少人精神崩潰，瘋了，也因為他們遭受的壓力超出了身體的極限。小木呀，你能夠挺過來，並最終考上大學，需要多麽頑強的毅力。真是絕處逢生。”
我默不作聲。
“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傷心時大哭一場，或向親近的人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就好了。如果憋在心裏，時間一長，就會造成毛細血管堵塞，微循環不暢，氣血不通，毒素內積，則百病生。《黃帝內經》說：‘百病生於氣也，怒則氣上，悲則氣結，驚則氣亂，勞則氣耗……’不是有人被活活氣死嗎？現代醫學證實，人類65%至90%的疾病與心理的壓抑感有關。你受氣，又沒有發泄的渠道。你的病，就是長期受壓抑、傷神，又長期過度用腦、營養不良的惡果……”
“肖院長，你說得我真是口服心服。”
“目前，我國心理障礙和精神病患病率占全國總人口的10%以上。其中相當一部分人由於病程短、症狀輕，不被周圍的人當成患者。還有不少人和他們的家屬怕到精神病醫院就診後，受到社會的歧視，所以，真正入院治療的隻是一小部分。舉個例子：有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與領導、同事以及鄰居搞不好關係，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自己。這樣的人就有心理障礙。而問題是，周圍的人和他本人都不知道他有心理障礙。其實，這樣的人內心比誰都痛苦。他也想叫人人都喜歡他……導致精神疾病的原因是複雜的，有家庭、遺傳、生理、心理、曆史、文化、教育、社會等方麵，但根本的因素是社會文化環境。反右擴大化、文化大革命造成了社會的畸形，使這類疾病高發。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人們原有的思維定勢、倫理觀念和生活方式會受到強烈撞擊，內心矛盾衝突加劇，心理失衡，這類患者一定也會越來越多。這種病光靠藥物是治不了的，主要靠調節，三分藥物、七分調節。要把內心衝突、現實衝突調節成心境安寧、社會和諧……”
“肖院長，你說得太好了。”
“小木，你知道我為啥問你的病史，先聽你說，又跟你談了這麽多嗎？”
我搖搖頭。
“我這是在對你進行心理治療……”
在肖曼婷的精心治療下，我的病情很快好轉。
去貴江市精神病醫院食堂打飯，我要經過五病區門口。
我每次都能聽到裏麵傳出女人的哭聲、罵聲、吼聲、大笑聲和砸東西的響聲，令人毛骨悚然。
我聽肖曼婷說過，五病區是專門收治女患者的。
這個醫院裏，除了六病區，其他病區全是封閉式管理，患者吃喝拉撒睡全在裏麵，也不允許家屬陪護。
他們患的主要是精神分裂症、強迫症、焦慮症、疑病症等，發病時六親不認、胡言亂語、打人毀物、大腦失控、精神錯亂、完全失常……也就是成了人們常說的真正的瘋子、傻子。
每次聽到五病區裏的聲音，我都有同病相憐之感，心情格外沉重。
我想，在這裏住院的患者，他們的病都是怎麽造成的呢？
人病了，得治。
這個社會是不是也病了，也得治啊？
我不敢想下去了……
2月底，我對肖曼婷說：“肖院長，快開學了，我要迴學校為學生上課。”
肖曼婷看我的症狀已明顯改善,十分驚奇：“小木呀，抑鬱症的治療是3個月一個療程，一般患者至少需要3個療程。沒想到你恢複得這麽快，真是罕見。”
她為我開了出院單，又給我開了1個月的口服藥，有多慮平、解鬱丸、三唑侖等。
臨別，肖曼婷對我說：“再見，小木——作為一個大夫，我從來不跟患者說再見。因為，我希望從這裏走出去的每一個患者都能徹底康複，不再迴來進行二次治療。今天，我卻對你破例說了再見。不過，我期待的是，下次見你時，我們要談論的是別的事情。”
然後，這位女醫生用一金屬細棒在我兩個手心上分別劃個“十”字，又敲打我的胳膊肘，為我診斷為抑鬱症，讓我住院治療。
我住進了貴江市精神病醫院六病區的一個單間。
我的主治大夫是業務副院長兼六病區主任、全國知名的心理醫生和精神病專家肖曼婷。
這天，查完房後，肖曼婷單獨來到我的病房，一再詳細詢問我的症狀、病史。
多少年來，我沒有向任何人敞開過心扉。
此刻，處於孤立無援、心力交瘁的狀態，我把肖曼婷視若救命稻草，流著淚把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委屈、磨難一五一十地全部傾述了出來。
說完後，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痛快。
肖曼婷也聽得落了淚。
“小木，你沒有被毀掉，從老家那種裏外受氣的困境中走出來，令人稱奇。”肖曼婷說。
我靜靜地聽著。
“現在，我幫你揭開一個長期困擾、折磨你的秘密。”沉默片刻後，肖曼婷說，“小木，不要再惱恨你的父親了，因為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啊……不會吧？！”
“千真萬確。你的父親因為你爺爺被劃為地主，不久病故，接著，你的奶奶、叔叔又在一年內相繼病死，一家人就剩下他自己，加上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挨批鬥，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大腦受到極大刺激，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患上了精神偏執症。所謂偏執，就是鑽牛角尖。這種患者覺得全世界都在與自己作對，草木皆兵……他長期無故地那樣對待你和你的母親，有時還以頭撞牆，就是精神偏執症的表現。比如，你說王八肉蠻香、蠻好吃，他就打你，你知道為什麽嗎？我告訴你，那是因為在外麵有人罵他是王八，他聽見王八這個詞產生條件反射，就刺耳，所以就打你。他看見你哭就不舒服，所以禁止你哭。他半晌中途從莊稼地迴家，見你在看書，以為你還沒有去薅豬菜、割柴火，就用鞭子打你……他的這些行為在正常人看來是不可理喻的。這種患者不能再受到外界絲毫的不良刺激，別人的言行他聽著不入耳、看著不順眼，就是一種不良刺激，而他膽小如鼠，對外人不敢發作，隻對家裏人發難，所以傷害的隻是家人。因為他覺得，對老婆孩子他有權隨意處置。那對他來說，是一種發泄。如果不發泄，他也完了……但是，你的身體卻遭殃了。你想過沒有，一個精神正常的父親能那樣對待自己的骨肉嗎……不過，隨著外部環境的改善，精神偏執症患者的症狀會逐漸減輕，直到自愈，不用進行藥物治療……”
我豁然開朗。
我長期淤積在心中的對父親的怨艾，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謝謝你，肖院長，你的話打開了我的心結，解決了我的大問題。要不是遇見你，我對我父親的恨可能一輩子都化解不了。”
“我再告訴你，古今中外，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如果有人感覺父母不愛自己，那一定是出現了不正常的狀況，事出有因、逼不得已。舉個例子，有的人不想活了，在自殺之前，要先把自己未成年的孩子殺掉。為什麽？他覺得自己死了，離開這個世界了，不能撇下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受罪。殺孩子正是他愛孩子的表現。說直白點兒，愛孩子是一切動物的本能，不愛孩子就相當於不愛自己一樣。正常的人會這樣嗎？”
“呃。”
“我再延伸地講，不要把世界想象得太完美，也不要把生活想象得多美好，更不要把人想象得多完美；不要按照自己的邏輯想著世界應該怎麽對待你，生活應該怎麽對待你，某個人應該怎麽對待你。如果這樣的話，當你得到的與你設想的不一樣時，你會傷心，覺得都對不起你。其實，錯的是你自己。是你的認知與客觀存在出現了偏差。因為外界那樣對你，自有它的道理。任何事物都有缺憾，不完美才是這個世界的常態和本來麵目。理想主義者很受傷，甚至被碰得頭破血流，就緣於此。現實是殘酷的，遠非我們熟悉的有些教科書上所描述的那樣……”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肖院長，你這些話，太深刻了，我還沒有聽到過，要慢慢地好好消化。”
“剛才，我扯得有點遠了吧。”
“不遠，我喜歡聽。”
“現在，我把話收迴來。人其實是挺脆弱的。人的身體分為肉體和精神兩個方麵。肉體上的任何不適，都會引起精神上的不愉快。而委屈、憤怒、憂愁、悲傷、焦慮、恐懼等負麵情緒更會導致精神上的創傷。正是所謂禍不單行。文化大革命中，為什麽那麽多人自殺？因為他們在精神上承受不了了。還有不少人精神崩潰，瘋了，也因為他們遭受的壓力超出了身體的極限。小木呀，你能夠挺過來，並最終考上大學，需要多麽頑強的毅力。真是絕處逢生。”
我默不作聲。
“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傷心時大哭一場，或向親近的人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就好了。如果憋在心裏，時間一長，就會造成毛細血管堵塞，微循環不暢，氣血不通，毒素內積，則百病生。《黃帝內經》說：‘百病生於氣也，怒則氣上，悲則氣結，驚則氣亂，勞則氣耗……’不是有人被活活氣死嗎？現代醫學證實，人類65%至90%的疾病與心理的壓抑感有關。你受氣，又沒有發泄的渠道。你的病，就是長期受壓抑、傷神，又長期過度用腦、營養不良的惡果……”
“肖院長，你說得我真是口服心服。”
“目前，我國心理障礙和精神病患病率占全國總人口的10%以上。其中相當一部分人由於病程短、症狀輕，不被周圍的人當成患者。還有不少人和他們的家屬怕到精神病醫院就診後，受到社會的歧視，所以，真正入院治療的隻是一小部分。舉個例子：有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與領導、同事以及鄰居搞不好關係，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自己。這樣的人就有心理障礙。而問題是，周圍的人和他本人都不知道他有心理障礙。其實，這樣的人內心比誰都痛苦。他也想叫人人都喜歡他……導致精神疾病的原因是複雜的，有家庭、遺傳、生理、心理、曆史、文化、教育、社會等方麵，但根本的因素是社會文化環境。反右擴大化、文化大革命造成了社會的畸形，使這類疾病高發。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人們原有的思維定勢、倫理觀念和生活方式會受到強烈撞擊，內心矛盾衝突加劇，心理失衡，這類患者一定也會越來越多。這種病光靠藥物是治不了的，主要靠調節，三分藥物、七分調節。要把內心衝突、現實衝突調節成心境安寧、社會和諧……”
“肖院長，你說得太好了。”
“小木，你知道我為啥問你的病史，先聽你說，又跟你談了這麽多嗎？”
我搖搖頭。
“我這是在對你進行心理治療……”
在肖曼婷的精心治療下，我的病情很快好轉。
去貴江市精神病醫院食堂打飯，我要經過五病區門口。
我每次都能聽到裏麵傳出女人的哭聲、罵聲、吼聲、大笑聲和砸東西的響聲，令人毛骨悚然。
我聽肖曼婷說過，五病區是專門收治女患者的。
這個醫院裏，除了六病區，其他病區全是封閉式管理，患者吃喝拉撒睡全在裏麵，也不允許家屬陪護。
他們患的主要是精神分裂症、強迫症、焦慮症、疑病症等，發病時六親不認、胡言亂語、打人毀物、大腦失控、精神錯亂、完全失常……也就是成了人們常說的真正的瘋子、傻子。
每次聽到五病區裏的聲音，我都有同病相憐之感，心情格外沉重。
我想，在這裏住院的患者，他們的病都是怎麽造成的呢？
人病了，得治。
這個社會是不是也病了，也得治啊？
我不敢想下去了……
2月底，我對肖曼婷說：“肖院長，快開學了，我要迴學校為學生上課。”
肖曼婷看我的症狀已明顯改善,十分驚奇：“小木呀，抑鬱症的治療是3個月一個療程，一般患者至少需要3個療程。沒想到你恢複得這麽快，真是罕見。”
她為我開了出院單，又給我開了1個月的口服藥，有多慮平、解鬱丸、三唑侖等。
臨別，肖曼婷對我說：“再見，小木——作為一個大夫，我從來不跟患者說再見。因為，我希望從這裏走出去的每一個患者都能徹底康複，不再迴來進行二次治療。今天，我卻對你破例說了再見。不過，我期待的是，下次見你時，我們要談論的是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