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於世,心有所係,牽掛生念,念生欲,欲動則心隨。然欲無止境,心生波瀾,禍亂隨生,憂患亦至。


    比起無欲無念的忠臣良將,上位者更喜歡用小人。


    忠良之士雖為國家棟梁,可遇不可求,卻難以掌控,無欲者常心係天下,以百姓為重,未必事事聽命於上。


    而小人則有所欲,易受權勢或其他欲望引誘,雖非忠良,卻易於駕馭,欲望牽絆其心、其身,使之更依附上位者。


    蕭文輝不喜歡蕭清瑤,但凡脫離他掌控的人和事,他都不喜歡。


    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女兒。


    比起小時候的嬌憨貪玩,陵山一戰後,常常以身犯險,救百姓於水火的蕭清瑤,不但讓他覺得陌生,還讓他對這樣的女兒產生了猜忌。


    陵山一役的雪崩若隻是巧合,那建成縣呢?到後來的巨鹿之戰。


    怎麽做到的?為什麽能做到?熟讀兵法還是掌握了權衡之術?是無師自通?另有高人?還是……天命所歸!


    一開始,他想過借由父女之間的血親關係,將蕭清瑤安置在身邊,為他效力。


    可蕭清瑤的身體裏終究留著沈氏沈明珠的血,再牽扯到沈嶽及……父皇的事。


    他猶豫了。


    隨著事態發展,蕭文輝發現,比起他這個嫡親的父親,蕭清瑤似乎跟蕭文昭——他的皇兄更‘親近’。


    也是,不論是郡主還是公主,隻有跟蕭文昭親近才會得到這些殊榮。


    誰讓蕭文昭才是登頂高峰的上位者呢?


    但……當年的事,蕭文昭也脫不了幹係。


    他懼怕的,蕭文昭也該怕才對。


    後來,越是了解蕭清瑤,越會覺得,她不像他,也不像沈明珠,反而更像他記憶深處的父親。


    蕭清瑤像他的父皇——蕭崢。


    ***


    蕭文輝彷佛剛剛想起被蕭清瑤秘密送離京城的沈明珠,登基時‘遺漏’的冊封詔書還壓在書案最下麵的錦盒中,卻沒想到,詔書中的當事人已經更早一步離開邊關,重新踏入這紛爭不斷的京城。


    蕭清瑤收到消息的時候,沈明珠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在京城郊外的莊子上落腳了。


    跪坐在窗邊的蕭清瑤,正在對弈,自己跟自己對弈。


    煮沸的茶湯飛濺,落在爐火周圍滋啦作響。


    聽到沈明珠迴京的消息,落子得手僅僅隻是頓了一下,最終將棋子落在棋盤最中心的交叉點上。


    落子天元。


    公主府內外都是細作,但若是想要不驚動任何人,傳遞消息甚至將人帶進府中,其實也不算太難,尤其府中的細作當中,還有一個想要表忠心,換取解藥的死士。


    清晨剛得到的消息,晌午時分,燕四已經喬裝混入府中,以頭搶地跪倒在蕭清瑤的腳邊請罪了。


    “我記得,離京之前特意交代過。”


    “屬下無能,請姑娘責罰。”


    “確實。夫人性格執拗,別說是你,就連我的麵子都不會給。但我應該交代過,夫人一意孤行時,敲昏她、綁起來、軟禁著……怎麽都好。怎麽?跟在夫人身邊,少了些刀光劍影,連功夫都舍了,如今竟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都拿不下?”


    蕭清瑤很少遷怒他人,尤其是沈明珠那個性子,連她也沒轍。


    就像前世的……媽媽。


    聰慧睿智卻也讓她頭痛。


    媽媽會在感知到大環境不好的情況下語重心長地說:沒關係,你們這一代比我們那時候要苦,不是物資貧乏吃不上喝不上,肉體的苦,是精神匱乏、麻木,身心疲憊,這是時代造成的,不是你們不夠努力。


    會在失敗、喪氣的時候告訴她:沒關係,還有媽媽。


    就是這樣通透,萬事包容的媽媽,會在意她大齡不婚不育,被親戚鄰居笑話,低人一等,更怕她老無所依,無人為她養老送終。


    打不得,罵不了,供奉起來還怕桌子太高。


    迴過神來,看著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狡辯的燕四,蕭清瑤深吸一口氣。


    “她為什麽執意迴來。”


    “夫人說,把柄和破綻不夠分量。不論您還是沈氏,都需要有人留在……眼皮子底下,才能讓人更放心。”


    蕭清瑤卻道:“百姓安危,天下太平,為邊關將士請功,為暗衛謀生,如今又有了駙馬,把柄和破綻足夠了。”


    “對於您接下來和以後要做的事,不夠。”燕四的聲音壓在地板上,聽起來有些悶,“屬下,誓死守護夫人。”不會辜負您的信任和期望。


    “宮中……”蕭清瑤隻說了兩個字,便打住了。燕四出身小世族,雖然家族並不顯赫且已落寞,但經過層層選拔後被燕子萁留下,又在千餘名暗衛中排行老四,實打實的戰績,沒有水分。


    作為皇族暗衛,自然知道深宮的暗潮洶湧,比起外麵的刀光劍影更可怕。


    蕭清瑤有些頭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燕四是讚同沈明珠的決定,所以才能避開所有眼線,從戒備森嚴的邊陲重鎮一路到京城,千裏迢迢,直到兩人主動現身,她才收到消息。


    這就是燕四的本事。


    “我說過,會護沈氏周全。”這個沈氏難道不包括她沈明珠?


    一個在王府裏待著都嫌晦氣的人,如今卻上趕子將自己送進深宮當人質……


    “夫人覺得,這個方法更穩妥。”


    “嗬?穩妥?讓你倆置身險境,這是哪門子穩妥?”


    “想想自己以身涉險,九死一生的時候。”燕四一板一眼,臉色卻肉眼可見的逐漸漲紅。同蕭清瑤你來我往這幾句話似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心力,完事以後,才力竭的補充了一句,“這是……夫人,教的原話。”特意強調,她隻是轉述。


    能把蕭清瑤氣得倒仰的人不多,前世的媽和這世的娘不分伯仲,並列第一。


    ***


    月黑風高,蕭清瑤踏雪而至時,沈明珠在郊外的莊子裏剛泡完溫泉,麵色紅潤有光澤,不像是冒著風雪酷寒自邊關趕路迴來的人。


    歲月甚至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雪色的貂皮鬥篷兜頭罩下,將她裹得嚴嚴實實,與身後未化開的雪景融為一體,再加上不遠處溫泉繚繞升騰的白霧,像極了神話傳說中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蕭清瑤身上的夜行衣並不厚實,她唿出一口熱氣,隻遠遠看著她這一世母親。


    看著她裹緊身上的鬥篷,慢慢走向旁邊的暖房,沈明珠的教養和儀態,每走一步,每一個動作,舉手投足間,都能讓人感受到規矩和風範。


    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門貴女。


    看著她將沙棠屐脫下,動作優雅的邁上從暖房內探出來的木質地板,一步,兩步,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暖房門後,光亮將她纖細的剪影投在窗欞上。


    屋內,燕四順著半掩的窗戶看向暖房外,低頭在沈明珠的耳邊低語,“姑娘來了。”


    沈明珠手上的動作一頓,因為燕四的靠近,一股被中藥強行掩蓋的血腥氣迎麵襲來。


    餘光看見因為彎腰曲背的動作,燕四微微露出的領口下,似乎纏著一層繃帶,血水滲透出來,浸濕了她的衣襟。


    這是擅自作主的懲罰,懲罰燕四,也是在向她傳達訊息——


    ‘我對你私自進京為質的行為,表示不滿。僅此一次,下次就不僅僅是懲戒助你胡作非為的燕四,那麽簡單了。’


    她的女兒,在告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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