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被蕭清瑤的心狠手辣,不按規矩辦事得狠戾驚著了,薛韌緩了很長時間才出現在蕭清瑤麵前。


    開口卻是一本正經:“四小姐動用私刑,隨意處置流寇的事,末將定會如實上報。”


    “有勞薛校尉寫的詳細些,口供過程有什麽遺漏的地方,可以隨時找燕二,他已將整個過程做了記錄,我也簽字畫押了。”


    隔了許久,薛韌才公事公辦繼續道,“末將已經接到聖上的手諭,後續的事情,就等聖上派人來接手,還有臨陣脫逃的鄒縣縣令,已經在羈押迴來的路上,預計明日這個時候便可歸案。”


    蕭清瑤這才有時間細細打量薛韌,劍眉星目,肩寬腿長,關鍵是氣質幹淨,舉手投足之間皆是不拘小節的大家之氣,很顯然,薛家把這個嫡孫教養得很好。


    “多謝薛校尉救百姓於水火,避免更多百姓流離失所,再遭劫難。”蕭清瑤並沒有覺得薛韌公事公辦質疑她殺流寇的舉動有什麽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辦事原則和底線,正或者邪本來就是不同人不同角度,三觀不同,卻不妨礙她敬佩薛韌的剿匪的本事,也是實實在在的為民除害。


    “不必,四小姐言重了,保大昭百姓平安,本就是末將分內之事。”


    薛韌微微一怔,客氣著正要抬手扶蕭清瑤,卻在這時,府衙從外麵一前一後走進來兩個人。


    看到蕭清瑤和薛韌的這個架勢,陸翊卻像是沒看見一樣。


    “薛校尉,蕭四小姐。”


    ***


    一炷香後,衙門的偏廳就剩下兩個人。


    蕭清瑤和陸翊。


    “衢縣如何了?”


    “陸大人去過衢縣了嗎?”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打破了有些僵持的局麵,好吧,其實並不算僵持,就平平常常的相處,氣氛不好也不壞。


    “我稍後讓人將衢縣和其他受到波及的城鎮,相關情況整理成文書交給陸大人吧?那……”


    話還沒說完,就見衛鋒端著兩份吃食進來,一人一份輕車熟路的很,放下就走,也不吱聲,甚至禮都不行了。


    蕭清瑤這才發現已是未時,從天不亮到現在,折騰了這麽久,肚子確實餓了。


    暗衛們被她派出去辦事,連燕一也不在身邊,大家都忙忙碌碌,也沒人提醒她過午飯點了。


    行,不客氣了。


    蕭清瑤正想找水洗手,卻見陸翊從袖袋中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她。


    伸手接過,聞到手帕上熏燒了藥物的味道,是達官貴人專門用來消毒的草木和香料的混合味道,清爽得很。


    他倒是比她還講究些。


    擦過手,蕭清瑤開始吃飯,簡單的蛋花湯和一塊不知道什麽做的餅子,她不挑食,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剛吃了沒幾口,燕三從外麵進來,臉色有點不太好,看到陸翊也在,便衝他行了禮,開口道:“鄭毅鄭大人之妻孫氏,在鄭大人的棺槨前……自縊了。”


    蕭清瑤一時沒聽懂,“誰?”待消化完燕三的話後,才有些怔愣道:“自縊?為什麽?她還有兩歲的女兒呢。”


    沒人說話,也迴答不了她的疑惑。


    陸翊隻看到蕭清瑤的臉色瞬間蒼白,然後聽她吩咐道:“備馬。”


    蕭清瑤在前世也是戀愛過的,辜負過人,也被人辜負過,感情生活還挺豐富,隻是經曆的多了,分分合合,到最後還是覺得自己適合一個人生活,因為她養活自己綽綽有餘,換燈泡、換輪胎都不在話下,上得廳堂,進得廚房,上得繡床,她不但六親緣淺,好像還有點命犯天煞孤星,多了誰,少了誰,對她來說也不過是時間適應問題。


    所以,她理解不了孫氏的感情,這種在自己夫君的棺槨前自縊的舉動,應該算是殉情吧?哪個母親會這麽狠心,撇下兩歲大的女兒。


    趕迴衢縣的時候,已近醜時,雖然是宵禁時間,可守門的縣兵卻是認識她的,見她一行人策馬狂奔而來,主動搬開重柵,放他們進城。


    縣衙後麵的鄭府雪白一片,鄭毅的靈堂還沒撤,甚至頭七都沒過,卻又多了一樽棺槨。


    守夜的幾個同族的兄弟、婦人見蕭清瑤進來,也沒多說什麽,見禮後便離開了。


    隻有鄭毅一家四口的棺槨,略顯局促的停放在廳堂中。


    陸翊跟著進來,接手了鄭毅兄長的活兒,跪坐在墊子上燒紙錢。


    過了許久,也可能隻是一瞬,蕭清瑤轉頭看向陸翊,“陸大人會為人殉情嗎?”


    “不會。”陸翊一點沒覺得在這種地方,跟一個未及笄的少女談這種話題有什麽不妥,不拖泥帶水的迴答了她的問題。


    “我也不會。”


    所以,你看他們都理解不了這種畸形的感情,丟下二歲的女兒,她又該如何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天蒙蒙亮的時候,後院一聲孩童的啼哭,劃過寂寥的鄭府,讓死氣沉沉的宅院有了一絲鮮活。


    蕭清瑤從墊子上站起來,卻踉蹌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陸翊扶住,緩了許久,覺得腿沒那麽麻了,才起身往後院走去。


    奶嬤嬤正在哄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娃,卻怎麽也哄不好。聽到腳步聲,見蕭清瑤進來,女娃像是還認得她,在嬤嬤懷中掙紮著要她抱。


    “我來吧,你去準備些溫水,再給她做些吃食。”


    “是。”


    說不上是緣分還是什麽,一直哭鬧不停的女娃到她懷裏後,卻瞬間安靜下來,雙手抱著她的脖子,臉頰貼著她的臉頰,默默地不說話,從抽噎聲到漸漸恢複平靜。


    蕭清瑤給女娃洗了臉,漱了口,重新換了一身衣服後,抱著她坐在房裏喂她吃奶糕。


    “姑娘。”燕三昨晚隨她一起來了衢縣。


    “去把鄭毅的族人宗婦找來。”


    “是。”


    沒過一會兒,昨天幾個守夜的婦人其中兩個結伴而來,燕三似乎已經說過她的身份,兩個婦人看起來比之前局促了些。


    見她在喂囡囡吃奶糕,也沒敢多看,趕緊跪地叩拜,“民婦巨鹿鄭氏宗婦魏(鄭)氏見過四小姐。”


    “起來吧。”


    “謝四小姐。”


    “兩位是鄭大人的?”


    “長姐和長嫂。”


    “囡囡,你們準備如何安置?”


    鄭毅的長嫂魏氏趕緊往前走了半步,“等小叔的事情辦妥,民婦便會帶她返家,哦,還請姑娘放心,鄭家雖非鍾鼎高門,卻也是詩書傳家的耕讀人家,絕不會虧待小叔的遺孤,一定視如己出,好好教養長大,才不辜負小叔的忠肝義膽。”


    “聖上感念鄭大人舍身為民,為國捐軀,亦不會虧待他的遺孤。”


    “皇恩浩蕩,聖上仁心。”


    蕭清瑤摸了摸囡囡細軟的發,就這一會兒功夫這娃娃已經在她懷中睡著了。


    ***


    過了幾天,鄭家族人扶柩迴籍,衢縣百廢待興,迎來了新一任的縣令。


    除了縣城中零星的殘垣斷壁,一切就像沒發生一樣,不知道很久以後,這裏的百姓還會不會記得,曾經有一個姓鄭的父母官帶著他的縣丞、縣尉,為了保護他們的生命財產安全,犧牲了。


    陸翊還在忙衢縣的事,雖然受損比東夷入侵的那幾座城鎮要好很多,但瑣碎的事情還是讓他忙到腳不沾地,披星戴月。


    迴到官府臨時征用的行館,衛鋒迎了上來,“那位來了。”


    陸翊聽後也沒說什麽,進了行館,拐彎推門走進他的房間。


    “這麽晚,蕭四小姐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陸大人想要什麽?”


    陸翊微愣,卻是一瞬間就明白了蕭清瑤的意思。


    蕭清瑤抬頭看他,顯得格外真誠,“清瑤不善權謀,也不喜歡彎彎繞繞,我其實是一個耿直端方的人。”


    是嗎?恕他眼拙,一點也沒看出來。


    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她前段時間才放火燒過青樓,敲了自己堂兄的悶棍,那廝估計現在還不知道是誰綁架了自己,關在地牢裏哭爹喊娘,不見天日。


    這麽一想,感覺她的‘英雄事跡’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哪一件都跟耿直端方沒有半個銅錢的關係。


    陸翊還在默數她的英雄事跡,而蕭清瑤卻繞了很大一個彎後,說出了她的目的。


    她想跟他共享他的情報渠道。


    陸翊沒拒絕,也沒答應,就隻是看著她端坐在桌邊,仰著頭看他的樣子,還是一個小女孩兒的模樣。


    她才十三歲,也不知是因為出身皇家還是其他原因,這樣早慧多智,且心眼兒也多。


    “下官,聽不懂四小姐在說什麽。”


    因為這個答案,蕭清瑤倒是愣了一下,因為她感覺到陸翊是願意的,甚至已經鬆動要答應了。


    也不算失望,她甚至能理解,這不是小事,也不過是微愣了一下,便作罷,又簡單的聊了幾句後,就告辭了。


    等她走後,衛鋒和衛羽推門進來,衛羽從懷中掏出一份密函,“公子,這幾天的情報,因為太忙又一直在趕路換地方,晚了幾天才收到。”


    陸翊還沉浸在與蕭清瑤剛才的對話中,有些心不在焉的接過來,隨手展開。


    情報從衢縣被反賊流寇衝破防禦開始,蕭清瑤趕到衢縣替鄭毅收殮遺體,被孫氏捶打責怪,再到與薛韌匯合,將剿滅反賊的所有事物交給薛韌……眼睛都不眨吩咐暗衛抹了賊寇的脖子,嚇尿賊寇,再到縣衙大門打開,她故意跟百姓們說老和尚的讖語……等等。


    難怪她會在這個節骨眼跑來跟他商量情報渠道的事。


    ……終究年歲小,還不夠穩重,沒有徹底摸清他的底細,是敵是友,就敢來試探他的底牌。


    陸翊這樣想著,繼續翻剩下的情報,在看到京城各方勢力角逐,世族閥門和寒門庶族明爭暗鬥,一副要撕破臉的架勢。


    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蕭清瑤就離開了,因為蕭文昭急召。


    王府都沒迴,馬不停蹄連續趕路,連夜進得宮,風塵仆仆的樣子,讓蕭文昭都差點動了惻隱之心,但是想到她幹的那些事,又覺得……沒必要。


    他十三歲的侄女,天都敢捅上個窟窿,連夜趕路什麽的,都不算大事。


    “朕以為你年紀雖小,行事卻一向穩重……”蕭文昭在禦事殿中來迴踱步,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姿態,“來,你告訴朕,是什麽原因,讓你劍走偏鋒這樣處事的?你可知動用私刑濫殺罪犯的罪名?”


    蕭文昭看著一絲不苟跪在地上,隻能看到一個挺直的背脊和後腦勺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起來,看著朕!”


    蕭清瑤站起身,卻守禮的沒有直視聖顏。


    “因為有人問臣女‘明明天下太平了,為什麽還要死這麽多人。’”


    “什……什麽?”


    “衢縣縣令鄭毅鄭大人為救百姓殉職了,剛滿誌學之年的大兒子和略小些的小兒子也因為救護受辱的婦孺命喪流寇之手,他夫人捶著臣女的胸口質問‘明明天下太平了,為什麽還要死這麽多人。’”


    蕭清瑤停頓了一下,“臣女給不出答案。”


    是了,她該怎麽跟孫氏說,天下從來沒有真正的太平,更何況是建立沒幾年的大昭。


    太平,隻是政權沒有被傾覆,動亂維持在相對可控的水平。


    上一世的曆史中,能夠維係百年的王朝就幾個,漢朝、唐朝、宋朝、明朝、清朝。剩下的要麽是割據政權,三國、南北朝,基本就是戰火連天,民不聊生。要麽西晉、隋、元,剛從戰火中緩過氣來,就又結束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從來都是,天下興亡的背後,萬千百姓的累累白骨。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百姓要的不過是吃飽穿暖的安居樂業,卻難於登天。


    禦事殿中有些窒息,因為這個話題沉重到連帝王都沒辦法給出答案。


    蕭文昭沉默不語。


    過了好半晌,才開口:“有些事,必須徐徐圖之。不擇手段耍些見不得人的伎倆,最後是什麽下場,你難道心裏沒數嗎?”


    “看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確實盼不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了。”


    “放肆!”


    一直隱在旁邊盡量減少存在感的汪順心中一凜,伏地叩首並不敢吱聲,正在想蕭清瑤出去走了一遭怎麽變得戾氣如此之重的時候,卻聽她說話了。


    “聖上,臣女想要陵山東夷一役的獎賞。”


    隔了好半晌,蕭文昭才應聲問道:“你想要什麽。”


    “臣女懇請聖上將臣女的所作所為公告天下,以軍功論賞。”


    曾經嘲諷唾棄封建迷信的人,卻要主動坐實和尚的讖語。不管這和尚的話是真是假,是否真的是先皇安排的,世人願意相信的,比真相更重要。


    有心人隱在暗處,一而再再而三的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搞蕭家,把‘人言可畏,眾口鑠金’玩到飛起。蕭文昭作為帝王要考慮的東西很多,可以懂得治國之道,擅長權衡之術,卻不肯自降身價用陰私之法,或者說,就算想用,也不能他來執行。


    就像遺詔的事,哪怕所有明麵上的指向都是蕭文輝不甘心到手的皇位飛了,蕭文昭也沒有查過蕭文輝,兩人都知道,兄友弟恭,一致對外才能從根本上穩住風雨飄搖的大昭。


    直到她拿走所有皇家譜牒,而蕭文昭默許的態度。


    你看,人性就是這麽奇怪。由她這個最適合的第三者去查驗這件事,蕭文輝無辜,蕭文昭會愧疚,兩人的感情因為這份愧疚反而會更純粹;蕭文輝不無辜,按照她表現出來的秉性,蕭文昭篤定她會幫蕭文輝求情,終身圈禁做個失去自由的富貴閑散王爺,安度一生。


    他們兄弟倆的情誼全了,她是那個‘外人’。


    而這次,一樣的道理。


    蕭文昭清楚的很,她這樣做,一下子就能將近期流傳於世,對蕭氏的流言蜚語和偷偷摸摸的質疑聲掩蓋。


    還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因為這件事一而再再而三掀起的風浪。先皇確實應驗了帝王卦,而她,以百十人之力埋了東夷上萬軍士,圍剿匪寇將損失降到最低,當得起‘天命所歸,福佑大昭。’


    本來東夷的事已經告一段落,除了蕭文昭兩兄弟和心思細膩的陸翊,沒人知道蕭清瑤的所作所為,至少並沒有公開過這件事的始末,模淩兩可的讓世人以為是天意使然,再加上邈川城的薛家軍驍勇善戰,乘勝追擊,收複失地,擊垮了蠻夷侵略,護衛大昭百姓平安。


    蕭文昭火急火燎的把她召迴來,不是真的氣她的所作所為,而是要親自確定一件事。


    “太晚了,你先去禦事殿偏殿休息罷。”


    蕭清瑤領旨退出,自有禦前侍婢為她引路,伺候她衣食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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