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清瑤並沒有見到陸翊。


    剛進四月沒幾天,山下通往淩雲山莊的路就被人為強行拓開了。


    這是一個不小的工程,因為厚重的積雪下,還有為數不少東夷兵士的屍體,讓工部的人費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才見到被毀了大半,沒有一絲人氣的山莊。


    此次帶隊的人是工部郎中許荊飛,見到此情此景,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完了。”怕是兇多吉少。


    卻在下一瞬,自山莊廢墟的深處,走來一個身材健碩的年輕男子。


    “淩雲山莊管事燕趙,見過大人。”


    “啊?”許荊飛聽到他這樣自報家門,也同蕭清瑤初見他時一樣詫異。


    “工部郎中許荊飛奉聖上之命接四小姐迴京。”許荊飛言簡意賅的介紹完,便直奔主題:“四小姐安否?”


    “姑娘安好。倒是比預期的快了許多,有勞許大人了,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吧!”


    燕趙在殘垣廢墟中帶路卻身形穩健,如履平地。


    而許荊飛身居工部郎中,雖為文官,卻因常年在外建橋修路憑借的都是真本事,對在廢墟中走路也是習以為常。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近半柱香的時間,才在廢墟的盡頭看到一扇被鐵棍木杵隨意支棱起來的小角門。


    然後豁然明朗,角門後是一個不算小的院子,院中除了今晨剛落的些許積雪外,空無一物。


    許荊飛正看向院子正中的房門,卻見厚重的門簾自裏麵掀開,走出一個年歲不小的奶嬤嬤,見到兩人一前一後的的走來,未語便有三分笑,將簾子掀得更開了些,做了一個恭請的姿勢。


    許荊飛趕緊垂下頭,快走幾步進了屋子。


    屋中燒了暖爐,卻隻比外麵稍微暖和些許,一股醇香甘甜的味道充斥了整個房間,內室的珠簾微晃,從裏麵走出一位身披大氅的少女。


    大氅多為男子的罩衣,寬大無形,更適合身形高大肩寬的男子穿搭,這也是許荊飛第一次見女子穿大氅,奇怪的卻是,沒有絲毫不合時宜。


    “工部郎中許荊飛見過四小姐。”許荊飛俯身作揖,表明身份。


    “天寒地凍,有勞許大人不辭辛苦,開山劈路救清瑤於水火。“


    “四小姐言重了,都是下官分內之事。”


    蕭清瑤也沒再多說什麽,做了個有請的手勢,邀許荊飛走向茶案。


    “冰封雪蓋,許大人喝口茶暖暖身子吧!”蕭清瑤一邊說著,一邊淨手烹茶。


    烹茶的器具並非什麽極品,而是尋常人家用的青瓷,但奇怪的是,蕭清瑤坐在茶案前,猶如端坐九霄,大氅因為她的動作微微敞開,露出半截粗布的棉袖,純白的布料,有暗金色的絲線繡了些竹葉,手指修長,白如脂玉。


    許荊飛有些微微愣神的時候,卻聽蕭清瑤又開口了。


    “許大人此次前來,帶了多少人?”


    “千人有餘,因天氣、路況實在複雜,著實耽誤了些時日,還請四小姐多擔待。”


    “大人已是盡心盡力,比正常速度快了一月有餘,清瑤不勝感激。”


    兩人你來我往,說了許多官話,直到許荊飛提了兩句東夷兵士被掩埋的事後,蕭清瑤才接口主動深入這個話題。


    許荊飛怕嚇到小姑娘,又恐涉及朝廷要事,也隻是點到為止的迴答了兩句,卻聽蕭清瑤說:“既然許大人還要留下處理善後山莊的事,清瑤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大人成全。”


    不等許荊飛應聲,蕭清瑤繼續道:“雪崩當日,除了東夷兵士外,可能還有不少莊子裏的護衛,如若許大人的人正好見到,還請小心護他們屍首周全,然後移交給山莊管事。”


    這其實不算什麽大事,許荊飛滿口應下,又寒暄了幾句後告知今日已晚,不宜下山趕路,明天一早會安排人護送她下山迴京。


    因為山莊廢墟實在沒有什麽落腳之處,天剛剛擦黑,許荊飛便帶著工部的人迴到山腳下臨時搭建的駐地,還沒來得及坐下歇息,便聽來人報說蕭清瑤吩咐人抬下好幾擔上等的酒水和牛羊肉,給工部的大人們暖暖身子。


    許荊飛著人接了,吩咐所有人今晚加餐,卻見自己的副手嘖嘖稱奇,“偶遇雪崩被困數月,居然還有這麽多吃食存貨?”


    真的隻是偶遇嗎?許荊飛不信,卻沒辯駁,想起今日的種種和蕭清瑤的那個不情之請。


    氣度風華,行事作風有理有條,哪裏是個不諳世事的貴族小姐,在朝為官的老油條都沒她沉穩圓滑。可能……真的是天選皇家,哪怕是王府中一個不起眼的側妃之女,沒有一個簡單的。


    也不會簡單,否則聖上不會特意派他來處理陵山的事。


    想到被挖出來的眾多東夷兵士的屍首,還有兩個被蕭清瑤稱為山莊護衛的男子屍首,處處透著蹊蹺,卻不是他一個小門小戶的工部小官能過問的。


    ***


    雖然要善後陵山的事情,可許荊飛領的首要差事是護送蕭清瑤平安迴京。


    來迴也不過耽誤幾日時間,交代好後續的事情,第二天一早,許荊飛親自接蕭清瑤下山,點了幾十人一起護送她迴京。


    迴京的路比幾年前更好走了,官道更加寬敞,行人路人再也不是惶惶不安,一臉菜色。


    蕭清瑤預料到了,太陽當空照的時候遇刺,其實也不算太離譜。


    刺客一露麵,許荊飛差點跌落下馬,喊著保護四小姐的瞬間,又見一批訓練有素服裝製式皆相同的人出現在外圍時,好險原地去世了。


    這得多大的仇怨?如此大手筆,下如此狠手。


    卻在下一瞬,見到最後出現的幾十人直衝刺客攻去,一麵倒的絞殺。


    許荊飛剛想側頭確認蕭清瑤的安危,卻被人提溜起來甩進了她的馬車。


    頭昏腦脹,骨頭差點散架。


    他不過是一個年近而立之年的工部文官,風吹日曬也就罷了,哪裏遭過這種罪。


    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人扶住,一拉,他已經整個人靠在了座位上。


    許荊飛側目,蕭清瑤四平八穩地坐於主位,麵不改色,還手勁大到能拉他起來坐好,關切道:“許大人可有受傷?”


    “……”傷了,很受傷。


    不管是敵方還是蕭清瑤的人,兩邊都是十分厲害的專業人士,幾乎聽不到車外的廝殺聲,隻有悶悶的短兵相接刺穿血肉的細微動靜。


    隻是這樣的情況沒有持續太久,由遠及近快速奔襲的馬蹄聲瞬間打破了戰局。


    “姑娘,有路人入局。”


    “護他們離開。”


    “是。”


    蕭清瑤一邊聽著外麵的動靜,一邊從座位底下抽出兩把短刃,一把遞給許荊飛,一把自己反手握住。


    下一瞬,馬車被什麽東西重創了一下,整個車身都為之一顫,訓練有素的拖車馬匹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受了刺激,開始拚命掙紮,車身四搖八晃,堅持不了多久的時間,不是要散架,也會被受驚的馬拖翻。


    蕭清瑤扯住許荊飛的手腕,身體後仰,一腳將車門踹飛,“跑。”


    說著,將許荊飛順勢往右邊一推,自己也從車廂中鑽出向左側滑到離馬車不遠的地方。


    兩人剛滾下車的瞬間,馬匹徹底瘋了,不管不顧拖著車廂橫衝直撞,將正在廝殺的刺客踩了個措手不及,血肉模糊,腸穿肚爛的場景猶如人間煉獄。


    蕭清瑤看向許荊飛,正好對上他望過來的慌張眼神。


    也就在這一瞬,許荊飛像是讀懂了蕭清瑤這一眼的意思,二話不說,爬起來就往旁邊河岸的樹林裏跑。


    “姑娘!”燕一燕二是近衛,離蕭清瑤最近,見她滾出來的瞬間便將周圍的刺客掀開,讓她有足夠安全的空間。


    蕭清瑤這才有功夫看向誤入亂局的幾個路人,一行五人,有四個是練家子,正在幫著她的人絞殺刺客,其中一個非練家子的人也在第一時間向她望了過來。


    蕭清瑤說:“走。”


    那人卻對其他四人說了句什麽,就見四人呈護衛姿態護著那人,一邊絞殺刺客一邊向她這邊靠近。


    燕一也瞧見了這幾個人的動作,看了蕭清瑤一眼,見她點點頭,便吹了一聲口哨,燕七燕八瞬間脫離當下的戰局,護送那五人往她這邊移動。


    等兩方匯合後,四個練家子跟燕一、燕二一起打配合,將蕭清瑤和另一人護在中間,讓刺客完全無法近身。


    “戶部侍郎陸翊,奉庚王爺之命,護送蕭四小姐迴京。”陸翊一手握劍,一手拿著蕭文輝的令牌自報家門。


    蕭清瑤上來直接抓他的胳膊,“又是文官。”


    “?”


    好的,知道了。


    將陸翊拖到自己身後,轉頭看向整個戰局。


    好好的官道因為這大規模的廝殺血流成河,血水很快融入黑褐色的泥土中或是積成大一灘小一灘的紅色水窪,看起來特別瘮人。


    這是一場持久戰,雖然刺客的戰力不如蕭清瑤的人,可架不住人數眾多,護衛的體力有限,再繼續下去,恐怕結局難料。


    蕭清瑤正在想全身而退的辦法,官道上卻傳來一聲皇家護衛傳訊的號角聲。


    對戰的雙方皆是一頓,刺客們卻像是收到指令般,全部收斂兵器以極快的速度迅速撤離。


    過了沒一會兒,一串踉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身狼狽的許荊飛手裏拽著個破了的喇叭,朝他們氣喘籲籲的跑來。


    “四小姐,您沒事吧?”


    “……”蕭清瑤看看許荊飛手上的破喇叭,又看了看他身後空無一人的官道,不用多說什麽,哪還有不明白的?


    雙方都處在精神高度集中、緊張的戰局中,聽到這種號角聲的第一反應確實是這樣的。不知道事後反應過來的刺客們會作何感想,反正她覺得:


    文官的心眼子真的好多啊!


    許荊飛被在場所有人的莫名目光看得有些心虛,“我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麽……”


    “此地不宜久留,先趕路去最近的館驛再說。”蕭清瑤不想耽誤時間,索性心中預判,這次沒有帶細軟也沒有帶顏嬤嬤那些女眷上路。


    一邊想著,一邊吩咐燕一,“快速清點人員和馬匹,先離開。”


    “咦?陸大人?您怎麽在這兒?”許荊飛這才發現杵在蕭清瑤身後的大高個,驚訝的瞪大雙眼。


    現在根本不是敘舊的時刻,陸翊也隻是笑了笑拱手作揖算是打招唿。


    馬匹嚴重不足,卻還是能湊齊二十匹有餘,重新盤了盤,或是雙人共騎,或是分散追在後麵跑步行進。


    蕭清瑤身份尊貴,又是還未及芨的女子,單獨一騎,燕二燕三共騎,緊隨其後,然後再是陸翊、許荊飛,還有其他護衛和陸翊的人。


    一行人趕到附近最大的驛館時,天才剛擦黑,驛館中還有其他進出京往來的官員,互相都認識,見陸翊、許荊飛策馬而來,趕緊圍住關切聞訊。


    下了馬,蕭清瑤迴頭看兩人被團團圍住的樣子,也沒說什麽,微微點頭示意,便轉身進了驛館。


    她除了肩膀手肘處有些擦傷以外,並無什麽大礙,簡單的洗漱擦完藥以後,就讓燕三拿了兩個饅頭來給她果腹,剛咬了一口,燕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姑娘,陸大人求見。”


    咽下口中的食物,“進來。”


    “見過蕭四小姐。”


    “陸大人,坐。”看著端正坐在離她最遠凳子上的陸翊,蕭清瑤將還未用過的另一個饅頭推給他,“大人吃了嗎?”


    “未曾。”說著,也沒客氣,拿起盤子裏的饅頭撕了一小塊。


    兩人麵對麵坐著吃了幾口饅頭,因為禮儀規範,整個房間除了非常細微的咀嚼聲外,沒有多餘的雜聲。


    吃了個半飽,蕭清瑤咽下口中最後一口食物,“大人看樣子不像是從京城趕來的。”


    “下官自郾城來。”起了個頭,便簡單地將來龍去脈交代了幾句,言簡意賅,思路清楚,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掐頭去尾的掩去。


    滴水不漏。


    蕭清瑤沒有像對待許荊飛一樣同陸翊寒暄套話,而是規規矩矩的聊了兩句後,便主動結束了這次會話。


    陸翊迴到房間,他的貼身護衛鋒和衛羽正在小聲聊天,而聊天的內容卻是剛才與他一同共進饅頭的人。


    “活這麽大,真是頭一次見這樣的貴女。”衛鋒嘖嘖稱奇。


    衛羽很讚同,卻一時不知該從哪說起,“不過話說迴來,今天這個場麵也是難得一見,多大的仇怨,讓這麽多訓練有素的刺客圍攻一個王府的小姑娘?”


    兩人又同時想到了什麽,開始沉默。


    衛鋒聽到動靜,見陸翊站在門前,趕緊起身迎上,“公子。”


    “你們覺得,誰有這麽大手筆?”


    衛羽也起身,將陸翊迎到主位上,為他斟了一杯熱茶,“太多了,所有有底蘊的大世族,野心勃勃的藩王諸侯。”


    “可這些趨利避害的人為什麽要追殺一個王爺側妃所出的貴女呢?”


    也就是說,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是他們不知道的。


    “去查查,此前她的所有事,與她相關的所有人。”


    “是。”衛鋒痛快的應下,走出去兩步,卻想到她的身份,遲疑道:“所有人嗎?”


    她可是皇族的人,如果要查的話,涉及得可能不止王府,還有皇宮……


    陸翊卻抬頭衝衛鋒笑了下,“所有人。”


    “是,屬下這就去。”


    衛羽見衛鋒推門出去後,湊到陸翊身邊,低聲道:“公子可有什麽收獲?”


    “沒有,規規矩矩。”就是因為太規矩了,才更加反常。


    想到今日從見到她開始到剛才結束,所有的一言一行,沒有一處像世家貴女,卻讓世家最嚴格的教養嬤嬤都挑不出一絲錯處的世家貴女。


    陸翊撚動手指的動作忽然一頓,記起前不久在郾城廢墟上,庚王爺那句未完待續的話,雖然聲音很輕,他卻聽全了。


    “跟瑤瑤的想法不謀而合。瑤瑤,蕭清瑤。”


    陸翊對衛羽說:“去查查東夷遇雪崩前後都發生了什麽,再去找許荊飛的人探探口風,問問他們在陵山有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事。”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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