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姿勢是滑稽的。


    戴妮娜想。


    後背抵在冰涼的桌麵上,餐盤和杯碟碎裂在桌角,瀟灑的浪費,但她並不擔心,很快一切又會恢複原樣。


    他有這樣子的能力,能修複一切破碎的東西,包括她和她的心。


    手攀上他肩膀,金色的脊背,輝煌的顏色,她想,這種重量壓的她快要窒息。


    她繳械投降。


    其實沒有掙紮過,也許是在渴望著,每一個細胞都幹渴,一如久旱逢甘霖,顧不得去想任何東西,她的大腦被蟲蛀空一般,她的手臂是凋零的百合的花瓣,一下一下,垂下去,跌落在微涼的玻璃桌麵上。


    他的頭埋進了她的頸窩。


    從前住在那棟有著花園和參天大樹的房子裏,她總疑惑著,為什麽餐桌白瓶裏的玫瑰永遠都是那樣鮮豔,是品種吧,也許有一種玫瑰有著永不消退的不敗之色。直到某天起床太早,看見女傭將花束丟棄,換上另一支同樣鮮豔欲滴的花骨朵,她有了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她的腳抬起,黏纏上去,像是在攀爬火焰山的螞蟻,爬上去,跌落下去,又爬上去,被他的溫度炙烤的要死。


    唯有在這樣近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她張開嘴,咬上他肩頭,牙齒並沒有用力,隻是很眷戀地,停留在那方寸之上。


    “我會永遠記得的。濟之。”


    她很少這樣叫他,省去姓名,很親昵地稱謂,他的身體有片刻停頓,因為她的唿喚而動容。


    視線追尋著她的視線,這種動容變成了無聲的憐惜,多麽可憐的妮娜,他想,多麽可憐,這種時候他才會發現,原來她的世界隻有她一個人。


    他撫摸她的眉眼與嘴唇。


    “妮娜,你怎麽可以,這樣漂亮。你是從童話裏出來的對吧,住在棉花城堡裏,伸手就能從天上摘下星星。”


    “你不摘給我嗎?”


    她問。


    他笑了。


    “我送一個宇宙給你好不好,星星太稀少了,你不能一輩子指望著那幾顆星星過日子。”


    他搖頭。


    “不,我應當送你一座莊園,一棟城堡,一整隊雇傭兵,讓你當一輩子公主。真正的公主。”


    “妮娜,好不好。”


    她燦然一笑。


    “那你要給我一個巨型的塔樓,守護我的噴火的龍戰士要盤旋在那裏。”


    “這個故事裏,公主愛上的不是王子。”


    她停了下來,凝視他垂下的眼睛,將嘴唇貼到了他的側臉之上。


    “她愛的,是那條龍。”


    “那條永遠不離不棄,無論何時都不曾將她放棄的惡龍。”


    她吻他麵頰。


    “很多時候,王子是殘忍的。她沒有要求他去殺掉那匹龍,所以他怎麽敢的?”


    宋濟之說。


    “所以,這就是你的答案對嗎?”


    她點點頭。


    他埋下頭去用嘴唇堵住了她的。


    她按在他皮膚上的手慢慢地掐進去,在這綿長的吻裏,她漸漸發現了一種嶄新的樂趣,故意地後退,出其不意地前行,探索每一個未知的地方,然後停止思考,全神貫注於所進行的事情之上。


    她閉上了雙眼。


    他的手抱著她的後腦,仿佛徜徉在黃昏的海麵之上,駕駛一艘小艇,被柔和的風推著前行,慢慢遠離岸邊,但因為路途長而遠,恍惚間變得忽忽若失起來。


    可他的手如錨,如此穩定堅固不可動搖,將她那艘迷途的船固定在某一個定點上,無所依傍之處的唯一一種依靠一般,覺得這樣,仿佛可以喚起她的小艇迷途知返。


    仿佛手牽著手在大霧裏前行,她張開嘴,發出細弱蚊呐的聲音。


    一番溫存之後,他伸長手臂擁著她,嘴唇長久地停留在她鬢角,而她則乘機騰出手去抓他的手。


    兩人的手指枝椏交錯,像是倒下的火柴棍,重疊在一起,卻不忍心分開以解亂局。


    “我要走了。”


    他說。


    “你次次這樣的話,我幹脆班都不要上了。”


    戴妮娜笑,她預備從他的手指間抽迴手,卻被他手指勾住,掙脫無能。


    戴妮娜拉扯自己的手,忍不住笑了。


    “讓我不要纏著你,那你倒是先放開我的手。”


    他糾結一會兒,鬆開了手。


    隨後,他捧起她的臉,拇指貼在她嘴角兩側,吻她。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把你裝在口袋裏帶走?”


    “怎麽可以,這樣喜歡你。”


    她並不領情,反而露出牙酸的表情。


    “咦,真肉麻死了。”


    伸手推他。


    “快走啦,免得又怪上我。現在是我讓你走,如果耽誤事情,是你的錯,不是我的。”


    他接住她亂推的手,被她推打仿佛很有趣一樣,他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兩道細細紋路從嘴角劃開,變成一個對稱的括號。


    “我現在要去洗澡,要不要一起。”


    眼神像野獸,恨不得將她吞下。語氣卻反差地溫柔紳士,仿佛真的在意她看法。


    戴妮娜果斷拒絕。


    “我要迴去睡覺,你自己去。”


    “我昨天沒有睡好。”


    她說昨天沒睡好的時候,敏銳地察覺到他眼神裏高深莫測地變化。


    宋濟之難得沒有為難她,她青色眼圈實在是令他心疼。他於是輕拍她額頭。


    “好,那你好好休息。”


    “我知道你很累了。”


    咖啡端了上來,兩人相對卻都沒有要喝它的想法。


    “賴阿姨….”


    “小王….”


    王剛頓了頓,他讓對方。


    “您先說。”


    賴鑫鈺的手擱置在了桌麵上。“關於自豪,你有什麽要說的呢。”


    王剛剛要開口,胸口內襯的電話震動一下。


    他拉開西裝,先是確認了一下信息,緊接著將手機再次放了進去。


    “那張照片,你找前台不會得到任何消息,因為那女孩兒,是宋先生的人。”


    他微笑,下結論的笑,服務客戶的時候總用這種笑來結束會話。


    “宋濟之,就是盛雲。”


    百思不得其解之事總算有了破案的苗頭,賴鑫鈺忍不住追問。


    “那她和自豪?”


    王剛說。


    “李自豪喜歡戴妮娜,她應該也知道。”


    賴鑫鈺再次將那照片拿出來。


    “所以說,她玩弄了自豪?”


    王剛剛要開口,咖啡液自兩人之間傾倒而下,咖啡是冰的,不足以產生什麽後果,但能讓賴鑫鈺下意識地就把手抽迴。


    “你們在胡說八道什麽。”


    張顏將冰美式猛地砸放到了桌麵上。


    她將那張照片從桌麵上抓起。


    “戴妮娜和李自豪沒有關係,我和妮娜親近怎麽會不知道?李自豪沒來上班和她有何關係?”


    “王剛,你不要在這裏亂說話。”


    未曾意料到她的出現,在座兩人俱是一驚。


    王剛甩手,將手背和西裝袖口的煩人液體甩下。


    他十分委屈地說。


    “我正要說呢,正打算講呢。”


    他從桌麵的餐巾盒內扯出衛生紙,有點嫌棄地擦拭了手背和袖口。


    他轉頭對賴鑫鈺說。


    “事情就是如此,賴阿姨,那女孩兒和李自豪沒有關係。我單獨見你,就是想告訴你,別去惹那個女孩子,那是宋濟之的侄女,雖然不是宋小姐,但是也差不多。”


    他將餐巾紙隨手往桌麵一扔。


    “戴妮娜,不可能和李自豪有關係。宋家看不上自豪的,雖然我和自豪是朋友,但是,我還是要說,這種家財萬貫的富家女,她的家裏人早就給她物色好了門當戶對的結婚對象。”


    覺得這句話對於一個母親確實是有點打擊。王剛遂補充道。


    “其實也可以理解,賴阿姨,你看看這種大樓,擁有這座大廈的人,怎麽可能對一個小職員動心?即便是他們真的有什麽,依我看,她家裏人也不會答應的。”


    “戴妮娜,將來會是這棟大廈的主人,至少目前來看,宋先生是這樣培養她的。”


    這次輪到張顏震驚了。


    不過想來這一切亦好解釋了,為什麽戴妮娜一個大學還未畢業的學生會來到這裏實習,並且將合作商得罪了個遍亦沒有什麽後果。


    不是因為特立獨行,而是,她有強大可靠的家庭作為依靠。


    王剛覷了一眼張顏,目的已經達到,他整理西裝,準備身退。


    “你和戴妮娜是好朋友,你就保管著這張照片吧。叫她到你這裏來拿。”


    “至於賴阿姨,我現在叫個車送您迴去吧。”


    賴鑫鈺還想說些什麽,王剛的還沒有完全解釋她的疑惑,但他說的滴水不漏,一時之間,令她想不起要問什麽問題了。


    王剛說。


    “李自豪這家夥愛打遊戲,曠工也是很正常的,他上次和我說過自己想要辭職,所以很早就開始請假摸魚了。您放心,一有他的消息,我肯定立刻通知您。”


    “總不會去國外了吧,也許吧,在國外玩的時候,忘記迴消息也是應該的。”


    賴鑫鈺正想說,李自豪沒有出境記錄。


    她的手機卻在此刻震動起來。


    她看向來電,是警員打來,她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有人在她漆黑的眼睛裏擦亮了一根火柴。


    賴鑫鈺有些欣喜地接通了電話。


    隻消片刻,那陣火熄滅了,帶著一種餘燼般的絕望,她的身體在聽到聽筒那邊傳來的消息的時候僵直了。


    王剛連忙伸手過去,扶住了腿軟而搖搖欲墜的婦人。


    河堤旁


    李絕娣掛斷電話,她的麵前是已經拉好了警戒線的犯罪現場。


    雪白的蘆葦隨著河堤的風層層疊疊地浮動,正因為如此,才掩蓋了這慘象如此之久。


    那裏有一輛燒毀的沃爾沃,經過身份確認,裏麵麵目全非的死者正是失蹤多日的李自豪。


    接到張顏電話的時候,戴妮娜正在睡覺,電話鈴聲有些惱人的響起,她不耐煩的從棉被裏伸出手去將電話拖進被窩裏。


    “誰?”


    她的眼睛因為疲勞而打架,聲音有一種被人打攪後的不耐煩的感覺。


    當聽到對麵那頭傳來朋友聲音的時候,戴妮娜有意識地壓製住了那種不耐煩的感覺。她是不會輕易朝人泄火的那類型人,不管是在什麽時刻,都是這樣。


    雖然不情願,但是也不好麻煩張顏跑一趟給她送來照片。所以思前想後,她還是起床穿戴好衣服,打車去到盛雲。


    李自豪怎麽會有自己的照片?戴妮娜百思不得其解。當看到張顏發來的圖片的時候,雖然心裏做好了準備,但是她仍然有了一種被刺痛的感覺。


    這樣的照片是誰給他的?


    答案自不必言說。


    不管宋濟之如何彌補兩人的關係,他設計李自豪傷害她,設計她殺死李自豪,天,這是多麽惡毒的做法。怎麽會有人想的出來這麽惡毒的方式還付之實踐?


    走到公司樓下的時候她仍在想著,隻是她知道,無論她在思想裏迴溯多少次,徘徊在那個舉起刀子的時刻多少次,她都無法改變已經造成的後果。所謂的覆水難收,不就是如此。


    如今她不再對這一切感到驕傲了,仰頭凝望這棟高樓的來自喉頭的拉力不是莊嚴的感覺,而是窒息。


    她朝著大廈的門口走去。一邊拿出手機給張顏傳訊。


    一道黑影疾馳而來,自上而下,從她的身邊急速地擦過去。跌落到她身旁,她的思想還沒有追逐進她的頭腦,她的身體先她一步感受到了,飛濺的鮮血和碎裂的身體組織。


    她的身上現在沾滿了那樣的東西。


    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了,一個噩夢拖拽著另一個噩夢,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衝擊的力度那樣強大,她的身體,她的臉全部濺滿了那樣的東西。


    原來,人的腦部組織,是粉紅色的。粉色的碎塊,就像噩夢,零星地濺落,她聽到刺耳的尖叫聲,不是她發出的,她的嗓子幹涸,視野模糊,已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鮮血,自她的腳下蔓延開,浸入她的黑色皮靴的底部,如同蜘蛛網一般在她腳下擴散開來。


    腳尖,是黃色的結締組織,豆腐一樣,軟軟噠噠,黏在那裏,永遠都洗不幹淨似的。


    他說過會讓她永遠住在雲端的,可是現在,為什麽?


    她覺得自己隻腳踩進了地獄裏。


    最黑暗的地獄,是不在往生之路上的地獄。


    而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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