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濟之輕拍她肩膀。


    “瞧你嚇得那樣。”


    戴妮娜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為什麽要和一個殺人魔開這樣的玩笑。


    也許是這種隻有兩人獨處的安靜的夜晚激發了宋濟之隱藏已久的表達欲,在這種時刻,在戴妮娜那雙水光瀲灩的明眸的注視之下,他將一切和盤托出。


    “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


    “血液是溫熱的,有時候一刀並不能一下子切中要害,剛開始的時候我是犯過幾次錯誤的。那些人不會馬上斷氣,而我想著要趕快離開現場,所以我最早犯下的那幾起案件屍體都被高度損毀。”


    “後麵就不會了,你知道要在哪裏下手就能立馬使人斷氣,可是斷氣太快也太不好玩了。所以我學會了折磨他們。不要低估了任何一個人的求生本能,為了活下去他們可以做任何事情。”


    “死去的人的眼睛是最漂亮的地方,當你蹲下去看著他們如同一隻蛆蟲一般蜷曲掙紮卻又自知毫無迴天之力的樣子的時候你就會懂我為什麽這樣講。沒有人能對死亡無動於衷,沒有。”


    戴妮娜覺得自己又想吐了。


    她的聲音有些無力。


    “為什麽這種事情能令你快樂。”


    宋濟之將她拉得更近一點,近到他的胸口貼近她的,她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因為過於接近,這聲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法有確切的界限將之分辨。


    “妮娜,你告訴我,我有一點錢和有很多錢沒有分別。對我也是一樣,金錢對你而言所帶來的切實的感覺到了我這樣的位置就不在了,我需要刺激,並且我也需要這種方式確定我的位置。”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社會是叢林,我不過是做了叢林裏麵的任何一隻猛獸都會做的事情,弱肉強食罷了。”


    戴妮娜苦笑。


    “所以你覺得你自己是百獸之王,你是絕對的強者,這一切符合優勝劣汰的規律,那些人慘死是因為他們是失敗者。”


    “難道不是嗎?”


    他反問。“那些人的生命對我不值一提。”


    “妮娜,流著和我同樣鮮血的人,隻有你。”


    他突然捧起她的臉。


    “我們是一樣的,不是嗎?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一樣的。我們共享著一種秘密。”


    他用指腹刮擦她的雙頰。


    “老實說,你很開心不是嗎?我殺了你的家人,替你掃清眼前障礙,讓你能毫無顧忌的生活在陽光下麵。”


    “如果你真的恨我的做法,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裏陪著我不是嗎?”


    他擁抱她。


    “放下過去,走到這裏來,成為我的同盟吧。”


    她的頭抵在他胸口,無力地像一朵被狂風驟雨吹殘過後的五月蓓蕾,依托著他的身體,隔著帶有他體溫的毛衣貼近他胸膛,她可以感受到那強有力的心跳聲傳來的源源不斷的安全感。


    “你會殺了我嗎?”


    她緩緩問。


    “你怕我殺了你嗎?”


    她點點頭。“你取我性命易如反掌。”


    他用手掌囊括她後腦,下巴抵在她烏黑發頂,用一種極富占有欲的姿勢將她圍困其中。


    “你不需要通過死亡下地獄,妮娜,從一開始你就活在我的地獄裏。”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她輕輕閉上了眼睛。不能說此刻的她是感到絕望的。人生行走了將近二十年,這時候終於有人是真的需要自己的。她並不害怕,反而感動。她一生都活在被人拋棄不被人需要的陰影裏,現在終於有人非她不可,這種人是誰並不重要。


    她的感受才重要。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空氣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軀體,被人擁抱,被人感知。有人知曉她需求又送來合乎心意的禮品,為什麽要推拒?


    她睜開眼睛,在黑暗裏用手摸索著他的臉,如同一出黑白默劇,一切的行為都是在這樣無聲的觸碰與急切的眼神之中展現的。


    她沒有迴旋的餘地,一個人永遠隻能在彼時彼地做出最利於自己的選擇,她要做了再說。


    她踮起腳,憑借著自己艱難的摸索和那種似有若無的渴望去觸碰他的臉頰,他深陷的人中,那精致冷漠的嘴。


    人都有放棄自我意誌成為物的傾向,放棄做出自我選擇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這之後所發生的脫離掌控的生活便是不可控的了。戴妮娜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因為今日的選擇而後悔,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已經扣動扳機,便不能夠左右子彈如何前進。


    和他一同栽倒在身後柔軟大床的時候,她的心也在下沉,一種黑色的恐懼從房間的角落和被子折疊處的陰影裏傳來。他的手臂壓著她的手,疾如風雨一般的吻幾近令她窒息。


    宋濟之的手順著她禮服的開口處毫無阻攔地滑進去,她感受到周圍柔軟的床鋪充滿威脅般地朝著她擠來,月亮那淺淺的銀灰色光束自玻璃窗中溜進,橫斜在天花板上,天花板如同大海中的白浪一般在她的眼睛裏晃蕩起來,層層疊疊,她聽見他那細微的歎息聲,如同蚊呐般輕輕刮擦著她的耳蝸。


    “妮娜,你是我的。從一開始就是,長在我為你打造的玻璃罩瓶之中,葉脈與花瓣都因為愉悅我而綻放。”


    “你是我的玫瑰,我唯一的,不朽的玫瑰。”


    她悄悄伸出雙臂去擁抱他,沉重的喘息,靈魂已然脫離軀殼漂浮到天花板之上,她看著那條漂亮的銀色裙子如同破布一般自床邊丟下,看見帶著那串寶石項鏈的女人露出了猶如困獸一般淒哀的神情。


    當惡魔使你卑微如斯的時候,你不能說他是殘忍的。


    李絕娣自睡夢中驚醒,她在黑暗之中摸到了床前的燈光開關,她打開燈,自床頭櫃拿下自己的手機。時間指向淩晨四點鍾。


    她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離開溫暖床鋪信步走到窗前,她猛地拉開臥室內那有些厚重的黑色窗簾,迎麵而來的不是外麵的窗戶而是一大塊白色的寫字板。


    寫字板上按著時間與人物關係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照片與雜誌扉頁,有的照片是偷拍下來的,有的是從財經新聞和報紙上裁剪下來的,有的來自範隊留下的偵查筆記,而這黑板上的一切都在指證著本市最有名望曆史最悠久見證過最多商場風雲的老牌企業。


    宋氏集團。


    她做了比範隊更為精準詳細的調研,大到宋家的海外投資和灰色交易,小到各個渠道聽來的真假不一卻五花八門的小道消息。她知道了比範隊更多的東西。


    一切的死亡案的源頭開始於宋濟之母親的車禍,在那之後,宋萬起這個現在看來存疑的嫌疑人便開始了自己的殺戮。雖然在此之前宋家曾不止一次卷入過法律紛爭也鬧出過幾次離奇命案,做生意的總有一些不為人所知的肮髒秘密,但是都不至於在最後的問責之上將矛頭直指整個家族的核心人物。


    這些天來她成長的很快,新兵蛋子一般的李絕娣早已脫胎換骨,她變得冷靜仔細,注意細節,她發現自己正在繼承著過去範隊才有的那種明銳的感知力和不顧一切堅持己見的懷疑精神。


    在這些死者之中她突然發現了一個過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細節,兇手不會是一天養成的,可是這些死者每一個的死亡樣子都是用絕對完美精細的虐待手法呈現的。


    所以,對了,所以!


    李絕娣一拍腦袋。


    “一定還有別的案件沒有被發掘。”


    “隻要能找出來!靠著這些線索和這些人的行動軌跡,一定能在那裏找到兇手的作案線索。”


    宋濟之自戴妮娜的脖子下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雙手,她疲憊地睡去,兩隻手掌疊在一起貼在自己的臉邊,月光之下她的睡顏有一種皎潔而神聖的感覺,充滿欲感的帶肉雙唇此刻安詳地緊閉著,活像一個會在自己枕頭下放上雛菊等待著白馬王子的安琪兒。


    他走到浴室,裹上浴袍無聲息地自房間離開。


    門被掛上的時候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響動。


    戴妮娜的耳朵因為這響動動了一動,她自黑暗裏睜開自己的雙眼,那雙眼睛異常明亮,絲毫不見其倦意。


    宋濟之走到客廳打開自己的手機,對麵的線人發來了消息,他點開一看,是一枚放在紅色絲絨盒中的u盤。絲絨盒放在一個半拉開的抽屜裏,那獨特的愛德華時期的雕飾風格提醒了這u盤所在之處。


    在宋明誌的書房。


    對麵發來消息。


    “要不要拿來給你。”


    他打字迴複。


    “留在那裏,繼續觀察。”


    他刪掉了這兩條訊息,把聯係人的手機清空。扔掉手機,他仰躺在沙發上,凸出的喉結因這動作在他皮膚之下一陣滾動。


    他茫然地看著天花板,臉上的神情不是愉悅亦非空虛而是一種多愁善感,他的感官在黑暗裏愈發地敏銳,情緒起伏跌宕,導致他無法真的給自己的心情打下一個標簽。


    人都說像他這樣的精神變態是沒有感情的,因為缺乏共情能力所以才會在奪走他人生命的時候顯得不留情麵甚至於心狠手辣。


    但事實並非如此,實際上他的情緒變化莫測,時而鬥誌昂揚時而情緒低落,他的情緒敏感如針紮,在這種折磨之中,一點暴力的行為反而是一種解脫。


    這種被放大無數倍的情緒令他在幹完一件自己滿意的事情,完成一件令人滿意的作品的時候能獲得比別人更多的愉悅的感受。隻是有的人把這種高敏感情緒拿去搞藝術,而他選擇了殺人罷了。


    戴妮娜雖然可以給他愉悅,可是她無法滿足他膨脹的胃口和成倍增長的需要被滿足的欲望,他隨時可以殺了她,隻是要等,還要等。


    他根本沒有那種所謂的人的感情,對他來說,必要時候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可以一一鏟除。一個妹妹?怎麽可能隻是因為這個。


    王榮景可不是白作為宋明誌的情婦而存在,以這老頭子的精明程度就算是死人也會剝皮熬油燈的家夥怎麽會把一個情婦白養。


    王榮景當年隨時輾轉往複於海內外的原因就在於她是宋明誌秘密資金的過手人,這些錢來路不正無法通過正常渠道流通,所以需要在海外的王榮景進行重新包裝與找借口洗錢。


    在歐洲的拍賣市場上抬高不值當的高價買下收藏品是他們最常用的方式,名畫、名表、珠寶首飾,直到王榮景將這些錢全部轉移到了自己的私人賬戶之上。


    她到死也曾說出這些錢的最終流向。


    用了一點手段倒是被他宋濟之找到了,可是這女人如此愛自己的這個女兒,愛到當初要是成功了就會帶著自己的女兒遠走高飛把他留下當作人質。


    宋明誌到死也不會知道,這個被他當成繼承人帶迴家的三兒子,其實根本就不是他的。就連王榮景,也不是自己的生母。


    而他宋濟之,這些年來過著的是原本屬於睡房裏的那個女人的人生。


    除了他和死去的王榮景知道真相,再也沒有人知道了。秘密就是這樣保存下來的。


    他想起送走戴妮娜的那一天。


    那個護士替換了王一賢新生的孩子,將她原本的孩子遞給了王榮景,王榮景就在車上當著他的麵掐死了小孩。


    她麵色平靜,毫無波瀾,下手又穩又狠,那孩子很快沒有了氣息。


    她對他說。


    “從現在開始你不是傑克阮的孩子,你是宋濟之,你要記住,這是你唯一能夠在宋家活下去的機會。”


    這女人對誰都是那樣狠毒,他覺得自己那個尚在匈牙利服刑的犯下連環殺人案的生父都不及她萬分之一,怪不得這兩人能夠在一起約會多年,培養出如此默契融洽的感情。


    可就是王榮景這種狠毒的女人也是有軟肋的。


    妮娜,她的妮娜,到死都還在惦記著的這個女兒。


    現在在他手裏,是屬於他的妮娜。


    如果真的放縱宋明誌殺死戴妮娜會怎樣?為了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就殺害自己的親生女兒,那場麵一定非常好笑。


    遺憾的是,他不喜歡做這種觀眾隻有自己一個人的事。他希望有人見證自己的罪惡,有人看清楚這一切,在以後的日子裏作為噩夢與她相伴。那麽在她那裏,他就是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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