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醫院停車場的時候,宋濟之把車鑰匙扔給她。


    “你來開。”


    不等她迴應,他就徑直走到副駕駛的位置,開門坐了進去。


    戴妮娜有些遲疑,她才剛拿駕照沒多久,路都沒有上過,除了在駕校摸過車子之外,就是安俞每周末帶自己出去了幾次,到沒有人的道路上試練過幾把。平日出行有司機,有安俞姐還有宋濟之開車,她懶散慣了,坐在後排睡大覺多舒服,幹嘛操那個心。


    戴妮娜想,也許是因為自己無論坐誰的車都喜歡坐在司機後麵那個位置,堅決遠離副駕駛,宋濟之幾次三番被當司機使喚,所以在發泄不滿。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女伴就一定要坐副駕,那裏可是事故發生最容易死人的地方,她十分惜命,小命比談情說愛重要。


    不過他都發話了,她隻得照辦。


    戴妮娜深唿吸一口氣,打開了駕駛座的車門。


    宋濟之不像別的人那樣鍾愛那種轟油門如雷響的低底盤跑車,停在車庫中的那幾輛她確實很少見他開。他的個人取向反而是那種中大型的suv,體型大,耗油量驚人,開出去遇到稍窄路麵都沒法過。開車就像開坦克。


    當然如果沒有道路交通法的話她還是很樂意在街上到處開,橫行霸道的開的。


    這種車的好處就是寬敞。坐在裏麵視野都放亮了。她放慢係安全帶的功夫,用這點時間適應了一會兒,然後她的那種畏怯轉變成了一種興致勃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車身比一般車子高的原因,自前鏡一望,手握方向盤,這種操控一切的感覺早就打消了她的怯懦與猶疑。


    一言以蔽之,太爽了。


    她總算明白為什麽一定要將車和房並列在一起,不過是出行的工具為什麽能提到和居住一樣的高度。現在想想,坐在駕駛位和後麵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的,這種操控一小件器具的快感,是多麽快樂。這是她頭十八年來失控人生所缺失的東西。


    宋濟之扭過頭看他,自從她摸住方向盤之後,她整個人就變了。帶著好奇的眼光四處打量,眼睛裏仿佛閃著一小簇火苗。


    這就是他鍾愛她的原因,對陌生的事物抱有的不是逃避之心,而是一種進攻的姿態,他知道她稍加雕琢就一定能適應這裏的一切。


    她總有一天要與過去的那個世界全然分離。也許,她會成為另一個自己。


    他就像聖經裏被貶謫下地獄永生永世都要承受地獄烈火的魔鬼,深求知識和意圖了解萬物的浮士德博士便是那個與魔鬼簽訂契約的人。求知欲如此旺盛的戴妮娜將靈魂交到他手裏,一旦期滿,他會帶著她一同前往煉獄。如果那裏有她同行,他不會寂寞。


    他並沒有指導戴妮娜,她完全是在自己有些生疏儀表盤和駕駛室的前提下自己打火啟動了汽車。


    她很聰明也很勤奮好學,所以他的妮娜,是無價的。


    他宋濟之一向不屑與那種同齡的老男人合流,因為人生找不到什麽自信的事情,又因為祖蔭庇佑投機發了點小財,就自認為是知名企業家上層名流,找女人最中意那種曲線凹凸,頭腦空無一物,對著自己幹的一切人都能幹的事情誇讚得上天入地的選美小姐。女人一旦有智慧,他就像個拆穿了西洋鏡的小醜一般嚇得趕緊躲進自己的陰溝裏。


    這些蟲子不放在腳底踩碎,留著又有什麽用呢?


    她毫不費勁的把車從車位開出來,原本以為第一次開車會很難,但是她在駕校磨練了無數次的技術已經形成了一種肌肉記憶。她開得比自己想象中好很多。


    她反而開始安慰宋濟之,“雖然我是第一次正式上路,但你別怕,我四次考試都是一把過,我很穩的。”


    宋濟之彎唇一笑,“我又沒說你什麽。”


    戴妮娜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說,“其實我以前挺沒自信的,幹什麽什麽砸。伯父說我女人就是這樣,不適合機械也比不上他兒子聰明。”


    “我一直覺得自己挺笨的,可是那場車禍以後,一切都變了。我感覺我如有神助,幹什麽什麽都好。哪怕我在心裏給自己打了低分,但是最後我總會辦到。”


    宋濟之說,“所以呢,因為車禍有了超能力。”


    戴妮娜笑道,“才不是。”


    “蜘蛛俠被蜘蛛咬到成了超級英雄,我被卡車撞,那麽我是卡車俠嗎?”


    她突然很正經的說道,“宋濟之,我想是因為你,你永遠給我很踏實的感覺。”


    宋濟之說,“現在可不流行用老實人誇人。”


    “像罵人。”


    戴妮娜被他逗笑,沒想到他冷麵下還有這樣一份幽默感。


    “對了,我們去哪裏。”


    宋濟之傾身向前在導航上輸入了地址。


    見他輸的地點是餐廳。戴妮娜忙說,“我晚上聚餐吃到吐了,多餘的一口也吃不下。”


    宋濟之道,“我還沒有吃。”


    戴妮娜道,“那就去市中心的餐廳,多省事,吃個晚餐幹嘛還要特意開到海邊去。”


    看到導航上的距離那刻她簡直都傻眼了。


    “往返六個小時,等迴來都已經淩晨了。”


    宋濟之說,“吃海鮮不是新鮮的更好嗎?”


    她啞口無言,真是資本的罪惡。她開始覺得宋濟之真的是在整她,讓她開車就去那麽遠的地方,仿佛是為了報複她讓他當司機的那些時間。


    更可惡的是,那一桌子菜她真的吃到吐了啊,要知道出城吃海鮮,她剛才在餐館裏一定少吃幾塊鴨掌。真的有點傷心。


    宋濟之見她的臉色翻來覆去的變,最終停留在懊悔的層麵,這模樣十足可愛,為此他心情大好。


    “也不一定要迴來。”


    “附近有酒店。”


    戴妮娜有些咬牙切齒,“我明天八點就有課。”


    她花了三個半小時才到達了目的地。


    這開車總算是開爽了,已經到了夜裏的十一點,高速路上很少有小車的蹤影。可是小車沒有,大車有啊,成群結隊不說還開的像是低空飛行。這種開重型suv的快樂變成了和貨車的生死搏鬥,最後戴妮娜平穩的將車子停在了餐廳門口。


    這是一座建立在海邊的餐廳,不像是建築而成的,倒像是沿著地平線生長出的一樣,如同溫室一般,四周都是玻璃。溫室內燈火通明,如同一個玻璃罩圍著一堆火苗。也許是在夜裏,裏麵沒有用餐的客人,和宋濟之並肩走進去的時候,發現室內別有洞天,比想象中的還要寬廣空蕩。


    侍者將他們引到靠窗的位置。


    那裏可以看見灰色的大海,潛伏在寂寂的長夜之中,波濤之上的卷曲起了如泡沫一般的白浪。


    戴妮娜想,白天的時候也許會更好看。晚上看出去,死氣沉沉的。


    菜式一道道的上了上來,卻不是她想的那種鮑魚海參龍蝦帝王蟹的胳膊腿拚盤。反而是很家常的菜式。


    十二月正是文蛤,扇貝和海蠣子最肥美的時候。所以端上來的是文蛤蒸蛋,蒜蓉扇貝和一大盤新鮮的文蛤、扇貝、海蠣子拚盤,旁邊架上了烤爐,有人現場為他們烤製。魚類上了一份香煎小黃魚和一碟清蒸東星斑。這種因為產量少而貴價的東南亞海魚在這一片新鮮的海產品之中,反而顯得食之無味了。


    戴妮娜雖然已有十分飽,但還是抵不住肥美海鮮的誘惑,她食指大動,忍不住大快朵頤起來。


    “想起以前在書上看見,有人形容一種會在沙石間吐舌的貝類為西施舌,因為肉質食用起來鮮嫩肥美,這種貝類又愛吐舌,所以被擬為西施的舌頭。形容其入口感就像與西施舌吻一樣。每每想起,我都會被惡心。”


    宋濟之說,“若你想吃,我倒知道有一家做雞湯西施舌很好的飯店。”


    “除去這樣猥瑣的典故,單吃這貝類,還是很不錯的。”


    “而且妮娜,這是飯點。我會食不下咽的。”


    戴妮娜燦爛一笑,“抱歉,忘了你還沒吃飽。”


    她遂咯咯笑出了聲。


    烤架上的海鮮噗嗤噗嗤的冒出被熱氣熏發的汁水,她的臉頰在暖氣的蒸騰下浮現出紅暈,也許是白葡萄酒杯中的長相思引起的,宋濟之覺得這樣氣氛下的她,美麗到不可方物。


    他放下筷子,用手勢向等候在旁的侍者打了個招唿。


    餐廳內演奏的樂曲一下子停掉了,降了兩個調,然後緩緩拉起了生日快樂歌的曲子。戴妮娜有些驚異,這裏除了他們兩人並沒有別的客人,是誰在過生日。


    手推車推著蛋糕緩緩走到他們桌前,蛋糕上插滿燃燒正盛的蠟燭,室內的燈光隨即變暗,宋濟之的臉被輝煌的燭光一照,火花的影旋即在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上留下了跳動的步伐。


    她驚異,不知該做出怎樣的反應。


    她聽見他低沉而溫柔的嗓音,他用這樣的嗓音對她說。


    “妮娜,生日快樂。”


    忘掉生日對戴妮娜來說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她從來沒過過生日。父母沒有離婚的時候,是有的,但因為時間過於久遠,那種吹蠟燭戴生日帽的過去已經成為了有些幼稚的迴憶。


    她還是按亮了手機看了日期才把自己身份證上的日子和屏幕上的日期對應起來。


    侍者撤掉餐盤,然後把蛋糕端到了他們餐桌的中央,蠟燭的燭光呈現出一種蓬勃的氣勢,哪怕已經燃到了一半的位置,也還保持著全盛的氣焰,看不出一點衰敗的痕跡。


    也隻有財力能帶來這樣浪漫的感覺,驅車一百多公裏,包下整個餐廳,就為了在夜晚十二點來臨的那一刻祝她生日快樂。從沒有人為她做過這樣的事。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宋濟之對她說,“在蠟燭熄滅之前,要趕快許願。”


    她閉上眼睛,將手肘支在餐桌上,雙手交叉撐住自己的下巴。


    “第一個願望,我希望陪在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可以身體健康。”


    “第二個願望,我希望我可以學習順利,做我想做之事,早日成為社會棟梁。”


    “第三個願望……”


    她睜開眼,快速看了一眼宋濟之,然後她的眼一如蝴蝶翅膀一般倏忽間閉上了。


    第三個願望不能夠說出來。


    “我希望在我離開他以後,他可以變得幸福起來。”


    片刻,她睜開眼,吹滅了蠟燭。


    蛋糕不是傳統的奶油蛋糕而是一整塊芝士蛋糕,芝士層綿密可口,用做蛋糕底的黃油餅幹屑有牛奶濃鬱的香氣。很好的解了飽食過後的那種對食物的膩煩之感。


    吃過蛋糕,又喝了一點白葡萄酒。戴妮娜困意全無,隻剩下了腹脹之感,她半躺在椅子的靠背上,順帶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皮。


    宋濟之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個藍色的絲絨盒子推到她麵前。


    “禮物。”


    他簡單的說。


    戴妮娜從桌子上拿下這個盒子,當著他的麵打開了它。


    裏麵是一串手鏈,材質看起來很特別,乍一看像是打磨好的木頭珠子,但是拿在手裏卻很有分量。珠子不是完全的圓形而是略扁的圓形,上麵有細微的做舊紋路,通體呈現出一種暗黃的顏色。這不像是什麽昂貴的東西,倒像是從舊貨市場裏隨機淘來的小玩意兒。


    “這是什麽?”


    戴妮娜拿起來問他。


    宋濟之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從她手上拿過手鏈,拉起她的手,虔誠中略帶強迫性的將手鏈戴在了她手上。


    他舉起她的手臂目不轉睛的看了好一會兒。


    宋濟之毫不吝嗇的誇讚她道,“你帶起來真的很美。”


    “這是我在加拿大學習狩獵的時候,打死的第一匹鹿的頭骨。”


    鹿的頭骨?聽起來還真是有點瘮人。宋濟之那突如其來的虔誠目光比這個還瘮人。


    他吻了吻她的手背。


    “妮娜,那對我而言是意義重大的事情。”


    戴妮娜舉起自己的手臂,循著燈光觀察它,老實說,這份特別的禮物比起珠寶更吸引她。手鏈所蘊含的暴力感和她白皙的手臂的脆弱感形成了一種鮮明的衝突,燈光下它的表麵有一種奇異且美妙的亮澤,她不是很鍾愛佩戴珠寶首飾的人,過於束手束腳。


    她喜歡蘊含著一些神秘的傳說和文化的東西,宋濟之倒是很懂她這一點。


    她向他道謝。


    “謝謝你,我很喜歡。”


    宋濟之提出一起去海邊散步。於是她挽著他的手走到了沙灘邊上。


    他擋在有風吹來的那一麵,在寒風裏握緊她的手。戴妮娜恍然有一種老夫老妻之感,仿佛已經結婚數十年,在某個黃昏之後互相依靠著彼此年邁的身軀在沙灘上行走。


    “我小時候真的很想要去看海,但是也隻在電視上看見過,每逢周末,我尤其羨慕別人家的孩子都能跟著父母駕駛私家車出行。”


    “如果有機會,我很想看看白天的海是什麽樣子的。”


    宋濟之停下腳步,戴妮娜也跟著他停下來。


    他上前一步擁抱住她,打開自己的大衣把她擁進去。戴妮娜伸出手就能抱住他結實腰身,她的頭倚在他胸口之上。


    夜風總是把她的後腦的頭發吹到她眼前來,宋濟之的頭發也被打亂,失去了平日裏那副修整的整整齊齊的精英派頭。他把下巴支到她的頭上。


    他說,“妮娜,都已經過去了。”


    “現在我在你身邊,你可以和我創造新的迴憶。對我而言,如果是你的話,我想我也會變得幸福。”


    戴妮娜閉上眼將臉埋進他胸懷。


    她告訴自己,就一會兒,允許自己流露出脆弱,允許自己尋找一個支撐。


    宋濟之是這樣的,她也是這樣的,與他一同被放逐在遠離整座城市空無一人的海岸之上,這種互相之間的依靠是被允許的。


    片刻,他鬆開她,捧起她的臉。


    在收到她應允的信號之後,俯下身子,吻上了她那雙略帶冰涼的嘴唇,戴妮娜一如藤蔓攀附他肩膀,兩人如同兩條擱淺後失去水分瀕死的魚,在海風猛烈的吹拂之下,不管不顧的親吻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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