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記憶中的不同,麵前的女子明豔動人,連眼神都溫情脈脈。夢中的她,最後兩人見麵時,是在他的病榻前。


    那時,他們已許久未見。直到他病入膏肓,彌留之際,她才現身。冷靜地交待下人準備後事,看著他的眼神如陌生一般,冰冷無情。


    終是他虧欠了她。


    帝後駕臨,雖未聲張。但他一介庶民,自是要上前行跪禮。


    芳年不想會在此碰到裴林越,事實上,她都幾乎忘記了這個人。這個影響她上一輩子的男人,在她今生的歲月中,如同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裴施主,老衲說過,你與佛無緣,還是莫要執著。」


    「大師…裴某紅塵緣盡,為何不能皈依我佛?」


    「裴施主,心中即是有佛,又何必執著身在何處。一心向善,不拘在寺裏還是寺外,佛祖都能看得見。老衲言盡於此,請裴施主快些離去。」


    慧法大師說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元翼腳步未停,徑直入了寺中。芳年深深地看一眼裴林越,跟上他的步伐。


    裴林越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看著寺中的大門緊跟著閉上,苦笑一聲。是了,他何必執著於形式上的看破紅塵。


    他慢慢地轉身,往迴走著。下山的路很長,他未乘轎,也沒有馬車。裴家已經沒落,若不是家中宅子是祖傳的,隻怕連棲身的地方都沒有。


    腳上穿著千層底的布鞋,前頭早已磨損。身外之物,他現在都不在意。他的腳步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


    「裴公子。」


    有人在喚他,他茫然四顧,並未看到熟悉的麵孔,直到他看到了她。


    路邊的女子髒汙不堪,麵容枯瘦,皮膚泛黃,帶著歲月風霜侵蝕過的痕跡,哪裏還有當年的高傲冷豔。若不是那聲裴公子,恐怕他都認不出來,此人是當年的侯府貴女成玉喬。


    「成二小姐…你怎麽會落到如此地步?」


    「一言難盡,裴公子,玉喬已走投無路了。求公子垂憐,拉玉喬一把。」成玉喬用祈求的眼神看著他,又低喚一聲,聲音哀切,帶著乞求。她記得,裴林越對自己是有情的,或許能收容自己也說不定,她再也不想居無定所,三餐不繼,露宿街頭。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憐憫。對於成玉喬,他沒有之前的執念,甚至都沒怎麽在意過她的消息。


    隻是沒想到,她會落到如此地步。


    或許是孽緣吧。


    「你…若是不嫌棄,就跟我走吧。」粗茶淡飯,他還是養得起的。若是她要求再多,他恐怕就無能為力。


    她哪裏會嫌棄,短短幾年,像過了一輩子一樣漫長,全是不堪迴首的痛苦。馮侍衛將她領迴家後,馮夫人對她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


    原以為馮侍衛會善待她,誰曾想過,連個姨娘的名份都不給她。任由府裏的下人作踐她,可憐她腹中的孩子,陪她經曆過牢獄之災都安穩無恙,卻在馮家沒了。


    她小產後,連小月子都沒有坐好,落了一身的病痛。


    後來,馮侍衛娶妻。他的妻子更是容不下她,天天讓她跟著侍候,變著法子折騰她。她實在是受不了,偷偷跑出去,去尋自己的娘家。


    可是父親不認她,理都不理她。她好不容易尋到他們,誰知為了躲她,父親連夜搬家,再也找不到。


    再後來,她無意之間找到外祖一家。隻是外祖母已經去世,唐家當家的是二表哥。二表哥極盡冷言嘲諷她,把她趕出來。


    無奈之下,她隻得迴到馮家。但馮家不許她進門,大門緊閉,任她苦苦哀求都不開門。她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的,還能去哪裏。


    可憐她這幾年,流落街頭,差點被賣入花街。還是她表明身份,令那些人心生忌憚。她到底曾經是太上皇的太妃,那些人隻圖財,不想惹麻煩,才放了她。


    於是,她就淪落到與乞丐為伍,生生地遭了多年的罪。


    無數個饑寒交迫的夜裏,她迴想起自己的一生,覺得若是能再迴到過去,哪怕是侍候遊公公,她都願意。


    裴林越的出現,與她而言,就是光明。


    「裴公子,我願意…我願意當牛作馬,好好地侍候你。」


    「當牛做馬就不用了,你我…還是做個伴吧。」他長長地歎一口氣,背著手走開。


    成玉喬忙抹了一把臉,駝著身子跟上他。


    朝陽初升,把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竟都有些蹣跚,如遲暮的老者。誰都看不出來,他們當年一個是大家公子,另一個是世家貴女,何其風光。


    人生一世,說到底不過是光影刹那。


    忽生,忽滅,太過匆匆。


    前朝金泰帝二十年,離京城千裏之外的鬆源縣西南邊,有一座小鎮,名喚蔡家鎮。此鎮蔡姓是大戶,其次是李姓。


    鎮上的李舉人前夜裏突然去世了,留下李夫人及他們的獨子李知望。


    李宅原本是一處三進的院子,座落在鎮子最繁華的地段,現在被李氏族人擠得水泄不通。


    「江氏,你快出來,躲在屋裏算什麽?就你做下的醜事,也該出來說道說道,還大侄孫子一個公道。」有人高喊著,用力拍緊閉的門。


    門內,一婦人踩在桌子上,麵色哀戚,正往橫梁上搭著白綾。


    她望著床上的兒子,淚流滿麵,「望哥兒,他們是要逼死娘,娘實在是受不住,這就去與你爹為伴。娘…不起你,若你沒熬過去,就來地下尋爹娘,我們一家三口在陰間團聚。」


    望哥兒自他爹死後,燒一天一夜,就是不退。大夫說了,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可憐他們一家人,被人欺淩至此,還不如到陰曹地府去團聚。


    床上的男孩約十來歲的模樣,長相清秀,透著書卷氣。此時他麵色通紅,像是正生著病。


    他燒得糊塗,不知身在何處,仿佛置身在火海之中。到處都是紅豔豔的火苗,灼在皮膚上,燙得嚇人。他暗思著,或許這就是別人說的阿鼻地獄。


    自己一生罪孽深重,死後淪入地下十八層,亦不奇怪。


    隻是此地為何隻有自己,其他人呢?


    不行,他還要去找姣月。眼下被火海圍著,他要去哪裏找姣月?他拚命跑著,想穿過火海。但火燒得越來越旺,像是要將他化為灰燼。


    濃煙嗆進他的喉嚨,他拚命地咳嗽著,猛然翻身坐起,大口地喘氣。


    正要把頭套進白綾的婦人見他醒來,顧不得自盡,忙爬下桌子,一把將他抱住。「望哥兒,我的望哥兒,謝天謝地,你可算是醒了。」


    望哥兒?


    男孩眼神陰鷙,皺起眉頭看著喚他的婦人。遙遠的記憶像排山倒海一樣,全部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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