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娜·普羅德摩爾小心翼翼的穿過大廳,對每一個看向她的人都報以禮貌的微笑,同時保持著一副已經選定了某個目標的堅定姿態,好阻止他們上前來進行進一步的交談。


    在這場宴會的頭半個小時,她已經作為戴林·普羅德摩爾的女兒進行了足夠多的社交性的談話。保持微笑,言語幽默,對貪欲享樂之道和雞毛蒜皮的抱怨表現出興趣,營造出一幅主賓盡歡的場麵,來安撫那些貴族們腦袋裏產生的無論什麽樣的想法。


    但作為她自己,吉安娜不喜歡這些。一個法師通常不會和這麽多人待在一起,除非是在學術研討或者某個人沒法獨自處理他搞砸了的實驗的時候。法師更喜歡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在古老的書籍和沉默的奧術仆從的簇擁下喝上一杯提神茶。把思維從那些令人著迷的問題中抽離出來去應付世俗的無意義的交際,是一件會讓大多數法師都頗感不悅的事情。


    吉安娜沒有他們那樣極端。但她也已經開始感覺參加這場宴會是件浪費時間的事了。她之所以到這兒來隻是因為戴林堅持如此。她的父親起初認為,在洛丹倫北部的那些小村莊裏待上幾個星期之後,參加一場標準的貴族式宴會是有助於放鬆身心的行為。但當吉安娜以想要透透氣為借口暫時溜走,把他和瑞文戴爾男爵以及其他幾個正在高談闊論的斯坦索姆本地貴族丟在那兒的時候,戴林看起來相當的懊惱。


    吉安娜對他感到抱歉。但在接連不斷的搭訕者之中,她確實感覺不到放鬆。她寧可繼續去和一群村民談論奇怪的瘟疫和今年糟糕的收成,總比在這裏聽人講述如何分辨馬的血統或者近來流行的服飾款式要強得多。


    她腳步輕快的走向大廳一側的陽台,期望能在那裏找到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但當她走到近前時,失望的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幾對男女占據了那裏,她隻好停下腳步,友善的打了招唿,並表示自己隻是來看看天氣如何。


    “我想這個時候很適合散步,”其中一個人熱情的說,“您可以從旁邊的樓梯下去,通往花園的門是敞開的。”


    盡管不確定徹底溜出父親的視線是不是個好主意,但吉安娜還是采納了這個建議。最起碼她能找到一個人少的地方,好好想一想老師交給她的任務。


    一種怪病在兩個月前開始出現在洛丹倫北部的一些小村莊內。它有著極強的致死性,每個患病的人都逃不脫死亡的命運。由於這一病症沒有表現出傳染性,並在短暫出現之後又迅速消失,此事尚未引起領主和治安官的注意力。但大法師安東尼達斯不知從何得知了這件事,並將調查這種怪病的任務交給了他的學徒。


    吉安娜花了幾個星期走訪那些村莊,但因為無法接觸到患者——早在她得知此事之前,他們就都已經下葬了,最幸運的一個人也隻不過撐了四天——她至今為止仍然沒有多少進展。這種疾病挑選受害者的方式似乎是完全隨機的,但吉安娜發現,每個村莊內最初的受害者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來過斯坦索姆。她順著這條線索趕來,但目前為止,並沒有在斯坦索姆內部找到這種疾病的任何痕跡。


    她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心不在焉的走下樓梯。腦海中紛雜的思緒幹擾了她的感官,讓她完全沒有聽到迎麵而來的腳步聲,直到她速度不減的走過拐角,才猛然發現一個出現在麵前的人影。但此時已經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了,隻剩一次眨眼的功夫他們……


    ——並沒有撞上。


    來人反應迅速的擰身閃躲,與她堪堪擦身而過。有一瞬間他們離得極近,吉安娜感到了某種撲麵而來的窒息感,但他們始終沒有碰到彼此。對方在站定之後立刻後退兩步,與她拉開了距離。而當吉安娜終於能夠收住腳步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對方原本所站的位置上。


    “對不起,我想我剛才有些走神了。”


    吉安娜主動的出聲道歉,並轉過身去直麵對方。然後她發現自己並沒有見過這個人,起碼不是剛剛在大廳裏被介紹過的任何一個。


    他很高,而且站得很直,不像貴族而更像是軍官,姿態中散發出獨屬於戰士的那種野蠻的自信。他的長相算得上英俊,但眉間陰鬱和暴躁的氣質完全破壞了相貌原本能夠帶來的親和力,轉而變得讓人望而生畏。此時他看起來相當的不快,使得一個抱起手臂的動作都像是為了壓抑自己的情緒。那雙金色的眼睛冰冷的審視著她,不是看待一位女性而是一個純粹的麻煩的眼光,即使是在看清楚她之後,那視線也隻是多了幾分意味深長,而無改觀。


    “普羅德摩爾小姐。”他沒有理睬吉安娜的道歉,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那句話。一個勉強可以被稱作欠身的動作跟在這句問候之後,同時嘴唇微微扭曲,變成了一個露出犬齒的嘲諷笑容。


    吉安娜短暫的遲疑了一會兒該怎麽迴應,隨即通過那個笑容意識到對方很可能就是在等這個。於是她將貴族禮儀丟到腦後,開門見山的說:“我並不認識你,閣下。”


    “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一部分了。”對方迴應道,笑容因為她的果斷而逐漸淡去,“讓我們省略掉那些無關緊要的部分,隻有一點是你必須要知道的——你我不是敵人。”


    敵人。這個詞有很多層次上的區分。或者是言語的交鋒,也許是利益的爭奪,而吉安娜從對方那鋒芒畢露的氣勢中所聯想到的則是最血腥的那一種。她頓時緊張起來,迅速的又打量了一遍對方,試圖尋找任何武器的跡象。


    察覺到她的目光,男人嗤笑一聲,主動鬆開環抱的手臂,將雙手展示給她看。那雙手遍布老繭和淡色的細小傷疤,顯然有著鐵鉗一般的力量,但的確空無一物。


    這麽做實際意義不大,在如此之近的距離上,那驚人的反應速度就足以造成威脅。但這是對方首次做出具有友善意味的姿勢。吉安娜稍稍放鬆了下來,決定先將談話繼續下去。


    “我不知道為何我會有敵人。”她謹慎的說。


    男人歪過頭,仔細研究著她臉上的表情。他的視線,即使此時已經稍有緩和,依然有著近乎實質的尖銳感,就像刀刃頂在臉頰上。隻有一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才會這麽毫不掩飾的打量和審視,而不考慮禮儀和別人的感受:“你不知道這座城市裏有什麽。這不奇怪,他們隱藏的很好,而且總有人處理馬腳。但既然你也不是到這裏來參加家庭聚會的……”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帶著幾分懷疑問道:“你的確不是,對吧?”


    吉安娜不確定一個微笑會不會惹惱對方。她盡量麵不改色的點點頭。


    “我隻是為了調查一種奇怪的疾病而來。”她坦誠的說。


    這沒什麽好隱瞞的,法師的求知欲在達拉然之外的地域已經被誇大成為某種超越常人理解的好奇心,以至於讓他們的行徑在絕大多數人眼裏反而變得不足為奇——既然會有一些法師想要知道蘋果樹為什麽不結橘子,或者是怎麽讓馬生蛋,那這世界上還有他們不會感興趣的事嗎?


    這種論調十足可笑,卻很有市場,而且讓很多人不再去對法師的行為追根究底。與其冒著被變成青蛙的風險去追問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不如默默走開,隨他們去。因此,當吉安娜在那些村莊裏進行調查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追問她為什麽想要知道這些事。而斯坦索姆的貴族們也僅僅驚歎於她居然要和一幫泥腿子農民麵對麵的講話,對背後的原因卻從不提及一句。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尊重,但更多是因為他們毫不在乎。


    但她當前的聽眾卻並非如此。吉安娜幾乎可以清楚的看到那雙金色瞳孔裏冰霜凝結的過程。她不能完全確定,但空氣似乎有一瞬間變得寒冷又粘稠,牆上的燭台跳動的火焰也驟然萎靡了幾分。


    “那是瘟疫。”男人冰冷的說。


    “什麽?不,那種疾病沒有表現出傳染性。”


    男人卷起嘴唇,呲出牙齒。很明顯,他討厭被反駁。


    “那是因為他們控製了傳染源。”他低吼道,“現在還不是大規模爆發的時候。不,他們隻需要放出一點消息,引來想要的人就夠了。”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好像被自己說出的話提醒到了。


    “還有誰和你一起調查這件事?”男人問道,頭一次顯出了某種不確定的緊張情緒。他把視線從吉安娜身上挪開,緊盯著樓梯,好像下一刻就會有一個他搞不定的人從那裏出現,“有人和你一起來嗎?”


    “不,沒有。”受他的情緒所感染,吉安娜也有些緊張起來,她不由得側耳聆聽,是否正有人從這條偏僻的樓梯上下來,“導師隻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一個人。”


    金色的眼睛又轉迴來看她,帶著某種奇異的情緒:“導師?”


    “大法師安東尼達斯——”


    “我知道那是誰。”男人粗魯的打斷了她,這讓吉安娜感到一陣難以抑製的惱火,“我是說,你的導師交給了你這項任務?不是國王?不是泰瑞納斯二世?”


    “我沒有聽說過泰瑞納斯陛下對這件事感興趣的傳聞。”她板著臉迴答。


    男人舒了口氣。那種像是學生將要見到導師時的局促感消失了,他再一次變得兇狠又陰鬱起來。直到這時他才有空當去發現吉安娜並未遮掩的惱怒,但他唯一的反應就是報以一陣輕笑。


    “啊,我把你惹惱了。”他的口吻聽起來近乎是愉快的,“終於。”


    吉安娜在胸前交叉雙手,惱火的瞪著他:“這難道就是你最終的目的?”


    “這隻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男人毫無愧疚的說,“基本上,每一個和我談話的人都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曆。”


    “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麽不會再有第二次。”吉安娜迴嘴道。


    她簡直不敢相信對方居然會被這句話逗樂了。但那確實是一個由衷的笑容,盡管時間並不長。僅僅幾秒鍾後笑意就消退了,肌肉迴到原本的位置,而透亮的金眸重新被陰霾所籠罩。


    “確實很難會有第二次。”男人同意道,冷冰冰的瞪著她,“所以我希望你那顆小腦袋能夠好好的記住重點。聽好了,你所調查的不是什麽新型疾病,而是一場人為製造的瘟疫,始作俑者計劃通過這種手段大規模的將活人轉化為亡靈仆役。如果你打算繼續追究這件事,那就要做好以身涉險的準備。”


    “等待,這聽起來太瘋狂了,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吉安娜難以置信的瞪著他,“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誰!”


    “那不是重點!”男人惱火的低吼道。


    吉安娜寸步不讓的跟他對視著。這很難,就像手無寸鐵的麵對饑餓的野狼,恐懼自發的產生以警告危險,但怒氣和震驚的情緒有力鼓舞了她,而對方的眼中更多的是耐心耗盡後的急躁。他們僵持了一小會兒,然後男人率先轉開了目光,從牙縫中歎了口氣。


    “去找白銀之手。”他有些挫敗的說,“他們會告訴你更多的事。而且你跟著他們也更安全。”


    “叫法師去向聖騎士尋求幫助?這可真是個不錯的提議。”


    “更糟的是你們還得並肩作戰呢。”男人哼了一聲,“聽著,他們也需要你的幫助。這場瘟疫的策劃者是以克爾蘇加德為首的一批死靈法師,告訴我你聽過這個名字。”


    “我的確聽過。他是……”


    “他是什麽都無所謂。”男人再一次打斷了她,“重點是他將要做的事。以及你是否打算插手其中。”


    吉安娜深吸了一口氣。她從未想過一次看似簡單的外出調查會牽扯到這麽不可思議的事。但如果這是真的……


    “我絕不會放任他們實施這個瘋狂的計劃。”她堅定的說。


    男人深深的凝視了她一會兒,然後把頭偏開,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祝你好運。”


    他就像發起這場對話時一樣突兀的結束了它,然後轉過身向走廊盡頭通向花園的那道小門走去,看起來已經不打算再關心任何事了。等到吉安娜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被拉開了。


    “等等,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這些?”


    已經跨過門檻的男人側過身來,斜瞟了她一眼。吉安娜隱約聽到他咕噥了一句“蠢女孩”,卻沒有迴答她的問題,而是徑直走了出去。


    “嘿!”


    吉安娜小跑著追了上去,她還有很多問題需要問,而放任一個如此奇怪的人在子爵的宅邸裏到處亂晃絕不是一個合適的選擇。但當她穿過那道小門的時候,男人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樹叢投下的陰影將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完全籠罩住了,在夜風中唰唰作響的樹葉則蓋過了可能的腳步聲。吉安娜東張西望了一番,找不到任何線索,她隻好隨意挑選了一條小路,將一切希望寄托在運氣之上。


    但她的運氣顯然不怎麽樣。吉安娜在這條路上走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其他人的蹤跡。最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不可能再找到對方了,並決定迴到大廳中去。


    她按照來時的方向折返,但當即將經過一條岔路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猛地刹住了腳步。


    “我需要一個解釋。”一個聲音冰冷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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