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眼也不眨地注視著電視屏幕。


    那是一檔著名的訪談欄目,主持人和兩位嘉賓談笑風生。


    “我們都知道周先生前不久獲得了一個特別重要的建築獎項啊,向您表示祝賀。”


    “謝謝。”


    “聽說您將自己的獎金全部捐出去了,我們這邊又了解到,您每年都會向貧困山區匿名捐款,還和您身邊的妻子一起過去做義工,可以詳細說說這段經曆嗎?”


    “好。”男人和妻子對視一眼,樂嗬嗬地道:“我和我夫人……”


    ……


    “媽,別看了。周叔叔很多年前就和你沒關係了,你再怎麽惦記也沒用。過來吃飯吧。”


    趙天寶走入房間,看到電視上播放的內容,就明白了母親在想什麽。


    “他旁邊那個位置該是我的,”趙晚晚輕輕搖晃著腦袋,枯黃的發絲隨著她的動作翹起了幾縷,“我才應該是他的夫人。”


    “……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裏有意思嗎?媽,你不累嗎?”


    趙天寶等了幾秒,沒等到母親的迴答。


    他看看熒屏中優雅自如的周夫人,又看看自己蒼老過度的母親,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麽,轉身出去為她盛飯。


    客廳裏,趙父見隻有外孫一個人出來,不悅地道:“你媽呢?”


    “她……心情不太好,我把飯端進去。”


    “端進去吃?是不是還要喂她!坐下來吃飯,不用管她,餓了自然會出來。”


    趙父六十多了,身體硬朗,這一嗓子聲音洪亮,目的就是要讓趙晚晚聽見。


    過了會兒,趙晚晚開門出來了。


    她一言不發走到桌邊坐下,也不看人,慢吞吞地夾菜吃飯。


    趙父一看她這幅對什麽事都不關心的樣子就來氣,“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待在房間,也不怕悶出病來。讓你出去走走你不去,小寶在單位給你找了份工作你也不做,你還有沒有點人的精氣神了?”


    “給人家當宿管,那也叫工作?”


    趙晚晚低著頭,嘴唇動了動,趙父費了點勁才聽清楚她說的話。


    “這工作配不上你是吧,那你想幹什麽?董事長,總裁,還是要和小寶做同樣的工作?”


    趙父一臉慍怒,“你有那個能力勝任嗎?”


    趙晚晚不說話了。


    趙母拍了拍趙父的後背,“你少說兩句,小晚心情不好。”


    “她天天心情不好!”趙父放下筷子,“不吃了,氣都氣飽了。”


    他從衣架上取下大衣,往身上一披,“我去和老王殺兩盤。”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趙母知道他和老王是棋友,也就隨他去了。


    趙天寶匆匆扒完碗中的飯,一邊飛快瞄了眼牆上的掛鍾,“我要遲到了,”他抓起放在櫃子上的輕便筆記本,一陣風似的跑出了門,“晚上你們先吃,我不一定能迴來。”


    趙晚晚對上趙母欲言又止的目光,僵硬地移開視線,起身迴到房間,輕輕關上了房門。


    空曠的客廳裏,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趙母很不明白,她的女兒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是,她承認,她和丈夫是有些嬌慣小晚,因為年輕時他們吃過苦,所以在物質條件上會盡量滿足孩子。


    可該教的道理他們也沒忘記教啊,誠信、善良、正義、知恩圖報……哪一樣他們沒教?


    小寶被他們帶在身邊,經曆的是差不多的教育,剛來時還有些歪的孩子不也照樣扳正過來了?


    小晚呢?


    瞞著他們出國生子,她知道找不到她人,他們做父母的有多崩潰嗎?


    難道父母在她眼中就是壞人,是阻攔她和孩子相見的惡魔?


    迴到國內,也不和他們聯係,她可有一刻想過,父母在外麵尋子的艱辛。


    要不是老鄰居特意告知,她和丈夫還不知道要漂泊多久。


    她的女兒,心可真狠呐。


    可她和丈夫還是要千裏迢迢趕迴來見她,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他們是她的爸媽,怎麽可能真和她計較。


    見她平安無事,什麽都可以原諒。


    後來,小寶的父親找到了,再後來,他們結婚了。


    小晚的婚禮他們沒有去。


    丈夫非常不讚同他們結婚,沈寒花名在外,又家世顯赫,這樣的人家想要拿捏女兒,簡直易如反掌。


    而他們父母,要麽拚上一條命,否則沒辦法為女兒撐腰。


    果然,沈寒娶了小晚後,緋聞依然時常見諸報端,甚至比未婚時還要無所顧忌。


    她和丈夫急得團團轉,還沒等他們上門質問,沈家就以更快的速度塌房了。


    這期間發生了什麽,她和丈夫不得而知,隻看到女兒越爬越高,越爬越高,然後,狠狠地摔了下來。


    小晚在沈家危難之際和沈寒離婚,這件事他們樂見其成。


    雖然作為親家,這麽想不厚道,但是作為父母,他們支持女兒明哲保身。


    得知小晚錢財丟失,丈夫沒有多意外,仿佛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


    他平淡地說道:“沈家人做錯了什麽我們不清楚,但不可能是好事,晚晚無意中可能也參與了進去。不義之財,丟了就丟了吧,拿著早晚要出事。”


    她覺得可惜,但又覺得丈夫說的對。


    本以為小晚會就此收心好好過日子,哪曾想她又起了創業的念頭。


    他們勸了許久,小晚根本聽不進去,也是她的執拗讓丈夫下定決心,帶著小寶離開了她。


    有這樣一個好高騖遠又不關心孩子的母親,小寶還能有未來嗎?怕不是要被毀了!


    小寶無疑是很聰明的,但他身上有一些惡習,她和丈夫花了大力氣幫他糾正了過來。


    十三歲時,憑借著出色的技術,小寶被特招進網絡安全部,如今不負國家栽培,也算得上是棟梁之才了。


    小晚……創業沒有成功。


    創了幾年業,賠了個底朝天,最後還是在某個深夜叩響了家裏的房門。


    她氣憤地抱怨著底下人不爭氣,合作夥伴翻臉不認人,還有那些人脈的不靠譜。


    可是,講真的,既然選擇創業,就應該做好失敗的準備,小晚沒有負債,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這件事給女兒以沉重的打擊,她無法自拔地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情緒中。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在小晚見到博恆那孩子時落下。


    四九城不小,可他們還是撞上了。


    一方落魄蕭瑟,隻能抬頭仰望,一方功成名就,家庭美滿。


    小晚迴來精神狀況就不大好了,她一個勁地說著:“不可能,他是愛我的,他最愛的人是我,他怎麽會娶別人?”


    怎麽不會娶別人呢?


    以前勉強還能說一句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如今再把這話拿出來說就是自取其辱。


    而且是小晚自己先嫁了人,總不能還想著讓別人傻不拉幾地等一輩子吧。


    她和丈夫都替女兒臊得慌。


    趙父趙母並不知道自家孩子把別人當備胎,趙晚晚上了大學後,很多事都瞞著他們,也從不和他們說心裏話。


    他們要知道女兒白吃白拿別人的,還收下了高昂的禮物和錢財,那可真要羞得沒臉見人了。


    這件事之後,小晚就像變了個人般,能在家裏發呆,就絕不會出去,三十多歲的人,半點朝氣也無。


    丈夫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是改變不了女兒分毫。


    好在小寶有能耐,很快被部門的人特招進去,他們隨著小寶一起搬進了家屬樓內。


    衣食住行都有人妥善安排,小寶的前程也是一片光明,女兒老了好歹生活有保障,她不想和人交流,唉,隨她吧。


    大不了他們多工作幾年,為她攢點積蓄下來。


    隻是,趙母憂愁的目光投在緊閉的房門上,“小晚,下樓走走吧,悶在屋裏,人要悶壞的。”


    沒有人迴答。


    趙母失落地收迴目光,歎息一陣,起身收拾碗筷。


    一牆之隔的臥室裏,趙晚晚靠著床沿坐在地上,麻木地緩慢地迴想著周博恆看他妻子時藏不住的溫柔眼神。


    長期的自我封閉已經讓她的思維靈敏度下降。


    周夫人本該是她,真的,如果她當初沒有嫌棄對方的話。


    嫌棄?


    是啊,趙晚晚譏笑一聲,就是嫌棄。


    過去她總是逃避麵對自己的內心,現在沒什麽好失去的了,實在用不著裝模作樣。


    她趙晚晚啊,其實就是個嫌貧愛富,貪慕虛榮的人。


    高中時的周博恆可以在學習和生活上幫助她,周圍人豔羨的目光讓她十分受用,但上了大學後她發現,比周博恆優秀的人也不少,無論是在容貌上,還是在家世上。


    所以她享受周博恆的好,又拒絕他的告白。


    初入職場,頂頭上司沈寒對她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她嘴上說著不能屈服,可心裏還是升騰起一股喜悅。


    所以那次意外懷孕後,她遠走他鄉,潛意識告訴她,肚子裏的是她以後的依靠,孩子沒有落地前,誰也不能說。


    迴國後再次遇見沈寒,沈寒對她窮追不舍,她不能否認自己是高興的。


    但她向來知道沈寒愛吃哪一套,所以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態度,不讓沈寒輕易如願以償。


    她十分自然地做著這一切,但她拒絕承認自己是某些人口中的白蓮花。


    自欺欺人久了,也就套上了摘不掉的麵具,趙晚晚真切地認為自己很美好,值得別人去爭奪。


    在周博恆為她出主意之前,她有意無意的計劃是很順利的,聽信了周博恆的建議後,事情就像脫韁的野馬,朝著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直至今天。


    那麽,她是如何發現自己貪慕虛榮的呢?


    大概,是孩提時期望見班上的同學從豪華的小車上下來,手上還摟著個金發碧眼的洋娃娃?


    她很努力想要看向別處,可視線黏著在娃娃上,根本沒辦法移走。


    迴家看到爸媽擠在一起清點手中的工資,那一刻她的心中竟然產生了百般責怪的情緒。


    哪怕爸媽用大半工資買下了一模一樣的洋娃娃,也沒平複她怨恨的心情。


    為什麽她不是那個女孩?


    為什麽她的父母不是那個女孩的父母?


    她想要的從來不是簡簡單單的娃娃,而是,散發著孔方兄香氣的人生。


    趙晚晚慢慢想著主持人對周博恆的介紹詞,“國家傑出建築師,省攝影協會副會長……累計捐款金額高達一億三千萬……”


    原來很久以前,機會就圍繞在她身旁,她卻生生錯過,便宜了別人。


    ……


    趙天寶兩眼盯著計算機,一隻手快速敲擊著鍵盤,另一隻手摸向桌上的水杯。


    杯子裏已經沒有水了。


    借著休息的空擋,趙天寶去茶水間倒水。


    “組長好。”走廊上三三兩兩的組員平淡地和他打招唿。


    趙天寶微微點頭,簡短地迴了句“好”,大步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


    他們的工作氛圍就是這樣,累,節奏快,有一點休息時間都懶得開口說話。


    每天要攔截千萬次攻擊,任何時間裏,大家的神經都是緊繃著的。


    趙天寶擰緊杯蓋,走到窗前眺望遠方,一大片竹子種植在院子裏,為職員們緩解眼部疲勞。


    十三歲入組,這是趙天寶工作的第七個年頭,他正好二十歲。


    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他很是過了一段清貧的日子,但也獲益匪淺,懂得了很多道理。


    他們原先住的地方並不寬敞,又破又小,是外公外婆迴到這座城市後,用剩下不多的積蓄買下的新房子。


    趙天寶看著不再年輕的外公外婆每天為生活奔波,十分心疼,就想用黑客手段為他們增加收入。


    他擺弄電腦時,剛好被迴來的外公看見了。


    那是外公第一次衝他發火。


    他說不問自取視為偷,別人富有不富有和他們沒關係,想要錢,就幹幹淨淨地去掙!


    趙天寶有些迷茫,沒人教過他這些,他做的,是錯的?


    外公又問他以前有沒有幹過類似的事,他搖頭,沒有。


    他沒說謊,確實沒有,他和媽媽即使是在國外,也從不為經濟發愁。


    從那之後,外公外婆對他的教育就抓得很緊,他也漸漸明白,他以前真的做了很多錯事。


    最對不起的就是朱麗阿姨。


    阿姨幫了他和媽媽,他卻恩將仇報,為媽媽和齊叔叔約會打掩護。


    他和朱阿姨後來又見過一次,那時她已經和齊叔叔離婚了,孩子的撫養權歸她。


    不知為何,朱齊兩家劃清界限後,齊家的勢力掉落的厲害,齊叔叔在家族內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趙天寶猶豫了好久,還是上前和朱阿姨道歉。


    她沒說原諒,也沒說不原諒,隻是搖了搖頭,“都過去了。”


    這是一個長輩對小輩的寬容,但避而不談,往往也就意味著答案本身。


    趙天寶愧疚得無以複加。


    小時候的他依戀著母親,什麽事都願意為她做,可他的母親,大概從未愛過任何人。


    除了她自己。


    否則怎麽會任由他耍小手段,替她達成種種心願?


    怎麽會心安理得地讓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收拾家務,做飯,照顧她?


    外公外婆要帶他走,她的挽留也是為了自己,一個高智商的工具人天才,留在身邊總會有用的,不是嗎?


    她不愛父親,不愛周叔叔,不愛外公外婆,也不愛他。


    但在他們象征著財富地位權勢時,她又是愛他們的。


    就像周叔叔功成名就,她悔不當初一樣。


    趙天寶不知該恨母親還是該可憐她,這樣的母親他實在愛不起來了。


    他可以保障她的基本生活需求,至於別的……他給不起。


    ……


    趙父下完棋,看著太陽還沒落,徑直出了家屬大院,去外麵買下酒菜去了。


    迴來繞過街角時,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突然撲了上來,嚇了他一跳。


    一個麵容普通的年輕男人匆匆忙忙跑了過來,把女人拉走,“不好意思,老人家,我媽她精神有些問題……”


    “他胡說!我腦子好好的,我都不認……”女人話還沒說完,就被那男人三兩下拽走了。


    趙父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走遠,“什麽情況啊這是?”


    如果女人停留的時間長一點,趙父或許能夠辨認出來,這人正是他那眼睛長在天上的前親家母。


    但現實是女人來也快去也快,趙父在原地站了片刻,疑惑地迴去了。


    他看小夥子動手有分寸,應該確實是母子,精神病不好治療,小夥子負擔重啊。


    沈母被暗中保護趙家人的安全人員警告一通後,送到了救助站。


    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聽著周邊床鋪傳來的唉聲歎氣,沈母不禁悲從中來。


    她堂堂千金大小姐,有朝一日居然會以乞討為生,人生無常,可怕至此。


    趙晚晚忍痛分給她的財產不到半年就被揮霍一空,沈母打小含著金湯匙出生,“勤儉節約”四個字與她無緣。


    大手大腳花完錢,沈母隻能去工作養活自己,可她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根本不會做事,國外買來的高學曆又用不了三天就會被用人單位識破。


    花瓶再好看也隻是花瓶,更何況沈母不年輕了,她連求職時的年齡優勢也沒有。


    從長期工到短期工,從短期工到零工,沈母的工作越來越難找,最後竟到了向人乞討的境地。


    她今天想去家屬區碰碰運氣,聽說那一片住的都是重要人才,他們的家人大部分心地善良,樂於施舍。


    見到趙父在沈母意料之外,她懷疑自己在做夢,仔細認清人才衝了上去。


    趙父在這裏,意味著她能找到孫子了,孫子還能不管奶奶嗎?


    沈母之前問過許多人孫子的消息,但趙天寶改了姓,人又一直在單位,她能找到才怪了。


    沈母的滿心希望很快被打破,她現在接近家屬區的資格都沒有了。


    離趙父越來越遠時,沈母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時她才十六歲,某個夏日的午後,哥哥的兩個手下從車裏拖出來一個孕婦。


    她好奇地問哥哥,那是什麽人。


    哥哥笑著摸摸她的頭,“她的丈夫欠錢不還,好了,別問了,知道太多對你不好。”


    “救命……救救,救救我的孩子……”孕婦抬頭,向著她的方向哀求地望了一眼。


    她不忍心地轉過身。


    燦爛的陽光籠罩著大地,草坪綠的不真實。


    後來,她再也沒見過那個孕婦。


    女人被拖走時一定和她一樣無助吧,所以……這是報應嗎?


    因為她沒有求情?她在家中最受寵,她說放人,父母和兄長不會不同意。


    前半輩子偽善,後半輩子償還,她以為家族固若金湯,卻原來良心債要她生不如死。


    “哈哈哈……”沈母慢慢笑了起來,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刺耳。


    眼淚卻在黑夜中隨著笑聲一同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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