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色熹微,秋深露重,欽差特使的車隊隆隆駛出新河鎮,匆匆趕往泉城。


    盡量在屍體腐壞前到達,才好給冉大人交代。


    “你們家百戶呢?”陳主事問道。


    “找娘們瀉火去了,讓我們先走,過會就追上來。”


    奶奶的,老子的人沒了還要急著趕路,你踏馬還有四個在押的犯人,倒敢去鄉裏尋花問柳。


    王索明和大當家在床下聽見車馬響動,又待了會兒才爬出來。王索明牽了馬套好車,大當家徑直從二樓跳下,翻身鑽入車廂內的棺材中。


    燒了人家半個馬廄,便順手留了一大錠銀子在櫃台角落,王索明驅馬趕車,向萊州城方向駛去。


    “咻——砰!”一支箭洞穿車廂,釘到棺材上。


    娘的,要不是這棺材,老子當場要糟!大當家正在裏麵補覺,被聲音驚醒後觸到一截箭尖,後怕不已。


    遠處林間奔出一騎,身著赤衣,斜挎腰刀,挽弓待射,攔在車前,煞氣騰騰地說道:


    “交出匪首!”


    王索明望著來人,不由一陣頭痛,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可是一點風聲都沒給侯登透露,卻未曾想侯登卻和欽差特使同行,並發現了此事端倪。


    實際上侯登並未發現什麽,隻單單覺得十分巧合,出於好奇,便在客棧多守幾個時辰,未曾想竟見到個熟悉麵孔。


    你他娘的,什麽事大逆不道你幹什麽是吧!


    還踏馬總往老子刀口上撞!


    把胡千戶的狗腿子梟首,我迴京後要給胡千戶圓上;


    給災民運公倉糧食,出於大義我便通融一次;


    打殺四品知府,京裏尿性如此,我甚至可以跟你一起幹;


    但你此番被江湖義氣衝昏頭腦,想要放虎歸山,倒先問問我手裏的刀答不答應!


    “老侯啊,人生何處不相逢,又見麵了。”王索明一身車夫打扮,跳下馬車給尊貴的赤衣衛大人挽馬。


    “災民造反是為了求活,我當網開一麵。而這些匪寇造反又是為了什麽?好好想想吧。你尚年輕,休教人蒙蔽!”侯登教訓道。


    “你現在一個人離去,我當沒在這見過你。”


    “大人豈不是在徇私枉法?”王索明笑著問道。


    “嗡”地一聲,刀刃停在王索明額前一尺,掠起鬢間發梢,他的笑意斂去,眼睛卻分毫不眨。


    “好好考你的功名,別再和這些反賊攪合在一起。”侯登握著刀柄,語重心長地警告道。


    車裏窸窣作響,一個枯槁的聲影爬了出來。


    “說得對。”王朝先站定,不知哪來的繩子正捆在身上,赫然已經自縛。


    既然這赤衣衛願放小王相公離去,那自己,便不該誤了恩公。


    “小王相公,真對不住了。我還是同他走吧。”他將一端繩頭遞給侯登。


    侯登心中一時驚愕,這匪首竟主動投案?遲疑片刻後還是接過繩頭拽起,王朝先隨之僵硬地挪到馬旁。


    王索明見這二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時氣急,辛苦謀劃這一出,不過是自討沒趣,老子不伺候了!


    他當即往馬車上一跳,就要驅車離開。


    挽起韁繩後,王索明又看著二人,誰都沒反應,無奈歎了口氣道:


    “侯大人,你是明悟的,災民造反並無過錯。”


    “但仲平一個人怎可撐起偌大攤子,沒有這些匪寇充作先鋒,區區流民怎敵官軍,萊州城外卻要增添新墳十萬。”


    侯登在馬上側過身去,好似不願再聽,他一介赤衣衛,在京裏一直按著朝廷律令辦事即可,為何到這萊州,行為就輕佻起來,尤其心神屢屢被這少年蠱惑,突破了多少次自己的底線。


    思考是痛苦的,他不願再瞧見自己既往堅守的事物,被這少年三言兩語擊的粉碎。


    王索明卻並不放過他,繼續在車上喋喋不休。


    “他們或為求官,或為求財,你說他居心不良,說他圖謀不軌,但無論意圖如何,終是流血犧牲後,取了糧食給災民。”


    “倒是那一個個讀了聖賢書的,嘴裏句句不離天下蒼生,卻對城外疾苦無動於衷,直到刀把子架在脖子上,才願意做一番姿態。”


    “侯大人,試問當今天下,究竟何人為賊!?”


    “大膽!”侯登轉頭,劍眉怒挑。


    “狂悖之徒!難道靠著你的巧舌如簧,就能把狼心狗肺變成俠肝義膽?”


    “你說的好聽,在山上為賊,少的了禍亂鄉裏?下山作亂,少的了打家劫舍?”


    “放你娘的屁!”


    侯登迴頭看向出聲罵他的王朝先,一臉不可置信。


    這個匪首此前一直恭順的在旁等待,為何此時竟敢口出穢語?


    那不然呢?王朝先一輩子都以妥當安置山民為榮,如今侯登憑著刻板印象糟踐他的事業,當然要挨罵。


    “哈哈哈……”王索明見侯登被罵愣了,在車上朗聲大笑。


    “下山打家劫舍當然是有的,不從大戶打些草穀,你讓我們餓死去?我的兒郎們,都是些天性純良的苦出身,從未為難過任何一戶普通人家。至於這禍亂鄉裏,大人未免有些武斷!”王朝先壓著怒氣,對著麵色陰沉的侯登說道。


    王索明指著關山方向笑道:


    “哈哈,想知道你為何挨罵,看,就往北走,一日即到關山,自個去瞧瞧,看完你就清楚了,這個禍亂鄉裏到底多麽離譜。哈哈。”


    “不用你多嘴,我自會去搜集罪證。”侯登臉黑得鍋底一樣。


    “看完記得把這打家劫舍,也給換成劫富濟貧。”王索明洋洋得意,仿佛與有榮焉。


    侯登被他的表情氣得肝疼,出言刺道:“休得猖狂!你當下憑著閉門造車悟出的一腔歪理和家傳三腳貓功夫,端的是膽大妄為!若是幾十甲士輔以弓弩火槍,你就在劫難逃,焉敢屢屢犯險?”


    “哈哈哈哈!”王索明環視四野,仰天大笑。


    “何故發笑?”


    “人,若隻圖整日吃喝拉撒,行房玩樂,與蟲豸何異?”


    “富貴榮華,過眼雲煙,人間極樂,癡迷則顛。”


    “心有不平,無力則罷,若可為而不為,屈心抑誌,碌碌逐食,我又何必,活這一遭?”


    侯登看著車上激昂陳詞的王索明,心裏一陣慌亂與酸楚,他曉得這種感受,這是羨慕。


    有再來一次的機會,王索明十分珍惜,但並不預示著他會接受命運的一切安排,如同烏龜般去隱忍和苟且。


    前世鬱鬱之氣攢的夠多,這輩子還繼續攢起?


    錢財權力美人,永遠賺不完消受不完,自己何必被這些無窮之物,耗盡有窮之身?


    “你覺得他不是壞人,所以哪怕萊州解了圍,你還是要為這一人,赴湯蹈火?”侯登悶聲問道。


    “義,當無反顧。”


    “如今世道,你若執意如此,不累死你個狗日的。”侯登蹙起的眉角漸漸化開。


    “如今少年熱血,壓不下去。或許再過些年,也會老成些。”王索明一麵說著,開始將棺木從車上推到路旁。


    自己拉迴去也用不著,倒不如解下省些馬力。


    “大當家的,你先同他去,不會有事。”


    王朝先點頭,欣慰、欽佩、讚歎地看著他。


    “你這番子,自個保重!”


    王索明撂下一句話,快馬加鞭地跑遠了。


    “喂——”侯登的唿喚傳來。


    “什麽——”王索明勒馬迴身望去。


    “哪日我遭遇不測,你也會像今天這般麽?”


    “你一個做赤衣衛的,得罪的人那麽多,還擔心這個?”


    “倘若我從未失卻本心呢?”


    “若你真能謹遵本心,屆時我提刀上京,闖它一闖又何妨?!”


    ……


    二人目送王索明離開,侯登和王朝先一前一後,走了十幾裏路。


    “你走吧。”侯登揮刀將麻繩斬斷。


    “大人,不去關山了?”王朝先帶著幾分失落問道。


    怎麽能不去呢?讓關山人民給你來點小小的墾荒震撼。


    “我踏馬腦筋搭錯幾根,要一個人綁著土匪頭領去土匪巢穴?”侯登沒好氣地問道。


    “絕對沒有危險,山民甚是熱情好客。”王朝先繼續勸道,能在錦衣衛百戶麵前炫耀一番的機會,他可不會放過。


    “不必了,此後你若再生事,我便找王索明麻煩,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侯登語帶威脅。


    “大人多慮了。”王朝先見侯登無意拜訪,悵然若失地離開了。


    關山?我來此時便從中經過,真踏馬當我什麽都不知道?


    在鄰近山脊遠望,有良田,有屋舍,有孩童。隻是當時未想到,一切竟是這夥匪寇的功勞!


    侯登振動韁繩,策馬疾馳,向著特使車隊,追了上去。


    泉城的娘們,老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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