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是姐姐!”雲楓先跳起來,被雲衍看一眼伸伸舌頭坐迴去。


    其他人目光也看向木閱微,略驚奇,略讚賞,略嘀咕,不少人都想起瑤京這些天的滿城風雨,似乎都和這個木小姐不無關係,原來竟有如此錦繡才情,也堪配為將來的奕王妃了。一些嗅覺靈敏的不自覺就看向奕王的方向,善阿諛的甚至還含蓄地向奕王道賀——方才發生在墨予珩和木閱微和淩蓉之間的小波折,他們可不知情。


    臉色最難看的就是奕王墨予珩,在蘇硯眉說出木小姐的瞬刻,他宛遭晴天霹靂猛徹一擊,整個人為之一黑僵在那裏,臉色極為難看,陰沉的目光掃過遠處的木閱微,幾乎能噴出火來。聽到那個為將來王妃的奇高才華向他含蓄道賀的人,更是倍覺是在嘲諷羞辱,渾身上下血脈都在膨脹,恨不得一腳將其踹飛。


    然而羞怒已誇賞半日,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拉扯得五髒六腑一股邪火亂竄。真該死,本是想羞辱木閱微,結果丟臉的是他自己,她倒踩著自己的顏麵趁機大放異彩。


    淩蓉公主更惱火,竟然讓那個破落戶出盡風頭。這惱怒蔓及旁邊的白琳琅:“真討厭,竟然是她。琳琅姐姐,那首詩為什麽不是你做的呢,你看奕王哥哥很失望很不高興。”


    儼然已經有了問責的意味。


    白琳琅一笑而過:“木小姐胸襟磊落,骨氣奇高,那樣的詩隻能她做出來。”


    但要說沒有失落也不可能,素來現場吟詩作賦,她都是佼佼者,可是白琳琅清楚,就算再給一次機會,那樣的詩她絕對寫不出來,她缺少那樣的清剛野性。可是木閱微同樣拘步閨閣,何來那樣的拔越氣象?


    她偏頭看去木閱微的方向,卻看見一張漫不經心又失落的臉——木閱微被蘇硯眉的突然出聲拉到最憂心鬱悶的事情上,又是愧疚又是懊悔又是憂心,一時什麽也不想說,隻想做個安靜的思想者。


    卻偏偏有人不放過她。


    淩蓉公主挑撥白琳琅不成,不能在她那裏同仇敵愾,憋屈的惱怒更是催肝折肺,忍不住怪聲怪氣道:“原來木小姐竟然有這等才氣,能做出這麽漂亮的詩,真是了不起!淩蓉倒是看走眼了。”


    木閱微皺眉抬頭,看到淩蓉公主又倨傲又憤恨又嫉妒的眼睛,加上陰陽怪氣的語調,頓覺煩亂。她一點也不想搭理她,何況本就心緒不佳。


    淩蓉卻沒打算放過,低頭擺弄自己鮮紅的指甲丹蔻,嘴角銜一抹冷笑閑閑道:“這首詩作得真好,本公主心情大好還想看,你就再給本公主做一首詩逗逗趣!”


    她語氣輕佻若驅使奴才,眼底是一抹高高在上的輕蔑,才華再高又如何,身份低微,還不是任她折騰?


    木閱微眼底浮上一抹陰翳,晦暗不明,晦暗不明間一抹峭刻的幽冷無聲地電閃雷鳴。她當然知道淩蓉故技重施,想當眾羞辱她,若閱微在她如此****的言語下乖乖作詩,嗬嗬,那首詩呈現出的氣骨就是一個笑話。


    淩蓉吃定她不敢當眾拒絕,就像方才搶奪花車不敢拒絕一樣。要說這位公主完全無腦,那還真低看了她,在踐踏別人這件事情上,她還真是才高八鬥靈感迭生!


    墨予珩本來目光暗沉,看淩蓉如此言行,眼神森冷一亮,轉即笑道:“皇妹想要看木小姐做什麽詩?”淩蓉素來肆無忌憚,讓她去折騰著木閱微吧,自己順水推舟就好。他當然深知淩蓉的意圖,淩辱木閱微,他求之不得,完了隨便輕責淩蓉幾句了事!


    淩蓉看奕王神色就知道自己做對了,她嬌聲道:“剛才我聽見有人說,木小姐能一掃大宸國寫秋天的詩歌的頹廢之氣,將秋天寫的高昂,寫的漂亮。還說木小姐骨氣奇高,胸襟疏闊。我想,我想木小姐一定也可以用同樣的骨氣寫花。這滿園秋菊真美,木小姐如果能像寫秋天那般霸氣地寫菊花,我就真心服氣了。”


    這個奇葩的主意惹的眾人詫異相望:太隨便了吧。木小姐已經寫了秋詩博得滿堂彩,甚至替尷尬的奕王殿下解了圍。現在還要她花心思再寫一首,是不是有些得寸進尺!這位公主還說什麽,寫霸氣的菊花?姹紫嫣紅的花兒,一朵比一朵嬌美,就算是傲霜風骨的秋菊,要霸氣也是異想天開!從未有人見如此作詩。這個公主素來霸道倒是真的,但滿園菊花何關此乎?


    紛紛都覺得這個主意太奇葩。奕王殿下應該不會準允。


    然而天下奇葩往往稱兄道妹,一個宮殿屋簷下,公主抽風往往會傳染皇子。墨予珩隻假意思考一瞬,就笑了:“皇妹真是別有心思!這個想法很不錯。”


    雲楓一聽就要衝出去講理,被雲衍一把扯住。


    雲衍桀驁的修眉微微揚起,鳳目深黑,麵無表情,冷眼旁看這兩個人看似正常的交談。


    不少人也已覺察出奕王與公主的雙簧深意滿滿,替木閱微不平又不好說什麽。卻聽奕王道:“木小姐,你再給本王和公主做一首若方才一般霸氣的詩,必須以菊花為題!”雖是溫和,但無形間已轉為驅令,驅令的口吻極為自然,和淩蓉公主如出一轍。剛才她要眾千金作詩的時候,可不如此高高在上!


    雲衍的粲然昳麗的鳳目更深更黑,深黑處無聲的暗影寂寂遊弋,俊美側臉如冰雕般冷凝,卻仍是不動聲色。


    木閱微眼底的陰翳亦更為穠豔,從穠豔深處綻出峭刻的光。


    她揉揉額頭,略帶歉意:“方才那個詩題有點難,真難。可這是長公主的壽宴,閱微為讓賦秋詩調明麗點死了一片腦子。本就才華纖弱,為了那個題目,現在神思倦怠,恐怕不能如公主之意。非是不願,實是不能。很抱歉。”


    菇涼能力不足,寫不出。你還能綁我?


    墨予珩一聽這話臉就青了:木閱微這明明是含譏帶嘲,暗指他出了一個不應景的詩題。


    淩蓉公主怒道:“木閱微,我和皇兄的話你敢不聽?”


    又來了!這位盛氣淩人的公主翻來覆去就會那幾個命令句式和那幾個反問語氣,然而在這個國度憑借她爹給的身份和這個命令句式她就能暢行無阻,碾壓一切她看不順眼的。


    可是,也得看場合啊!


    閱微恭敬道:“公主言重,閱微不敢。實在是力有不逮,還請公主見諒。”


    她突然想起什麽,話鋒一轉溫和建議道:“如果方才公主一開始就以菊花為題,讓眾小姐作詩,倒是不錯的主意,想來會發現不少好詩。”


    墨予珩雖然努力保持微笑,一張俊臉卻幾欲扭曲:這木閱微一個字都不說他的不好,卻句句不離他選了那個詩題的失當,明裏暗裏機帶雙敲,他怎麽可能聽不出來,在場的人怎麽可能聽不出來?偏偏她不著一字,言盡譏嘲,說的話旁人聽還挺有理。誰也不能說有問題!


    他看了木閱微半晌,突然笑了:“也就是說,本王和公主想要的這菊花詩,木小姐是做不出來了?”他語氣緩慢隨意,但隻要長點心眼的人,沒誰聽不出來那刻意隨便中的威脅意味。就好像烈日下的寒風,看不見,卻砭入筋骨。


    因這一句話,原本還算和緩的空氣,直轉僵冷。


    木閱微也愣了一下,旋即顏色轉常,眼底的冷嘲一如既往。墨予珩當她是三歲小兒,嚇唬她?這殿下****習慣了,特別是在女子麵前,以為憑著皇家的威壓,她木閱微隨他使喚。使喚不動他就不高興。前世今生木閱微都煩這種人,動不動就施壓威脅,還做出一副輕巧樣兒,以為自己很酷,實際上不過是過早露了短褲,流氓行徑!


    木閱微破齒一笑,若春花綻冰,對墨予珩的威脅恍若未覺,溫和的聲音也帶了一抹少女的嬌媚,聲音卻稍微提亮:“殿下,閱微現在真心寫不出來,不然公主有此意,自當效勞。方才公主一句話,我那價值過萬的辛夷桂香車順手就給了魏小姐,隻為博得公主千金一笑。現在一首詩算什麽,隻可惜……閱微現在神思恍惚,力有不逮!”


    她含笑說話,眼睛自然環顧四周,到雲楓那裏時閃了一閃。


    雲楓心領神會,加上本就震驚,木閱微話音剛落,他就驚聲尖叫:“什麽?姐姐,你的辛夷桂香車給了魏小姐!這怎麽可以?”他的驚叫平地突起,眾人本在關注場上對峙的二人,他這驚聲一唿,他人聞聲影從,瞬刻間旁人注意力就落在雲楓身上。不少人納悶地看著國公府的四少爺,不知他緣何如此乍驚。見過木閱微那輛車的人倒是心下明了,她的車因為公主一句話被送人了。


    木閱微也愣了一愣,隨即淡淡一笑:“哦,魏小姐說她喜歡!”隻字不提淩蓉。


    雲楓不忿:“她說她喜歡你就給她,我這些天在家裏天天磨著你給我,你怎麽不給我?”


    不待木閱微說話,他又灼灼盯著魏小姐,目光極為厭惡不服:“魏小姐,我也喜歡姐姐那輛車,怎麽就被你拿了去!”


    魏小姐本幸災樂禍看木閱微和五皇子杠上,不想形勢急轉竟然提到花車一茬,還引出雲楓這個小爆竹,在他那般盛氣質問和濃濃厭惡的眼神下,慌亂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能對著眾人的視線滿麵通紅。


    閱微見此冷哂,麵上卻慌慌攔著雲楓:“雲楓,別鬧!嚇著了魏小姐。”


    雲楓偏不聽:“不行,姐姐,我不服氣!你不說清楚,我就沒完。這魏小姐誰啊,你憑什麽就把不給我的花車給了她!”


    木閱微看上去極為無奈,無奈地語出驚人:“別鬧了!其實主要是……她當眾向姐姐乞討。我打量魏小姐這身衣裳,覺得她家裏經濟條件應該不大好,很缺銀子使,所以才當眾乞討。那花車姐姐就施舍了她。你每次出門碰到衣衫破爛的不也施舍人東西嗎?”


    雲楓倒吸一口寒氣,為姐姐的膽色叫絕,卻是拚死演到底。他目不轉睛盯著魏小姐,氣憤道:“魏小姐,你是誰家的小姐啊,為何裹一身白布單就來參加宴會了,還開口向姐姐乞討?害的姐姐看不下去施舍了她那麽好的花車給你。既然經濟條件比較窘迫,幹嘛非來這裏?算了,姐姐施舍了你,我也不計較。”


    完了還不服氣嘟囔:“缺少衣裳直接給施舍幾身衣裳就是,犯得著賠上花車嗎,她要的起嗎?來這裏乞討,家人也不管管!也不知道跟誰來的。”儼然已將魏小姐當成一個乞兒。


    他的嘟囔聲音可不小,在場人不約而同留意上魏小姐那身特別的衣裳,其實不少人早就看到一身陰森飄詭的魏小姐,隻是不關己事,加上其身份獨特,不多言而已。雲楓這一席話算是恰如其分,可不是裹了白布單來了?頓時,男子倒罷,女子間揚沙一般響起一陣不懷好意的譏誚笑聲。魏小姐平日用類似手段奪去不少人愛物,她們都敢怒不敢言,看木閱微一語道破,人人斜出一口惡氣,且人人自認為施舍了東西給這魏小姐。


    魏舞死立當地,各路夾攻下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但這兄妹倆這雙簧,顯然不隻衝著魏小姐。


    腦子快的人很快看向在場另一人,那人一身黑裳,身攜寒劍,氣質冷銳暗沉,此刻正錐子一般盯著談笑自若的木閱微,目色晦明不定,寒意陣陣。


    木閱微暗歎雲楓孺子可教,麵上卻是不睬他,宛然隻當他無意打了個岔。她轉向奕王墨予珩笑靨如花:“殿下你看,這不知誰家的魏小姐向我討要價值數萬銀的花車,我都隨手施舍了,我這般大度善良,公主殿下要一首詩,閱微還能刻薄計較?隻無奈閱微有心無力!”


    眾人齊齊滿頭黑線:有如此當眾自誇的麽!


    墨予珩臉有點懵,方才雲楓旁逸斜出插話,打亂他和木閱微的僵對,隨後這倆人劈裏啪啦演了一出,旁人根本來不及插嘴,墨予珩一時不知道她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


    一直作壁上觀的雲衍麵上冰凝已釋,狹長昳麗的鳳目卻蒙上另一重惘然:木閱微遇危機則不正經,不正經得一本正經,虛虛實實化僵冷於無形,同時埋入不為人知的暗伏,看似一派天真,卻絲毫不落下風。這渾然天成的風格,極像一人,隻是那人詭譎邪氣,木閱微機慧靈性罷了。


    他下意識環顧四望,目光所及略覺清冷。


    墨予珩略微詫異盯著木閱微,正要開口說話,卻再次斜裏插出一個森寒冷銳的聲音:“不知木小姐那輛車,是何樣車?”


    木閱微眸底不為人察閃過笑的閃電,尋聲望去,臉色卻是一派不解:“無諱公子何有此問!”


    無諱公子一襲黑衣,麵如寒鐵,從人群中抱臂緩步而出,微沉的步伐不知為何似冷雨敲窗,落在每個人耳深處,莫名挑起森冷的悸顫。他如劍氣般的寒眸目不轉瞬,盯著略帶詫異的木閱微,後者輕飄飄望他一路走來,深黑斜飛的鳳目若一汪靜潭,波瀾不起。


    正是上次賦花樓一麵之緣的魏無諱。


    他身形孤直,氣質寒銳,似一把將出鞘或已出鞘的絕世名劍,隱隱散發幽微寒氣。眼神似冰冷漠孤傲,若無任何情感起伏,隻與渾身氣場如出一轍惟釋冷意。容顏倒是極為俊美,宛如刀刻,曆曆在目,峭鼻薄唇,輪廓立體,左額前飄一縷黑發,冷銳寒沉中攜二分江湖劍客的不羈狂逸。


    大宸國四公子之寒劍公子,魏無諱,魏桀義子,權傾天下的劍客公子。


    魏無諱向奕王微頓首:“奕王殿下,木小姐方才言談間提及舍妹,故需叨擾半會時刻,還請見諒!”


    墨予珩與在場男子一般並不知宴前女席瑣事,一時懵然,但方才木閱微對魏舞極為輕鄙卻看到了,聽言語她似乎還不認識這魏小姐是誰。眼下魏無諱來者不善,他倒樂意暫放自己那一茬袖手看戲。於是道:“無諱公子請便,這木小姐素來輕浮蠢笨,若她得罪你,你不要一般見識便是。”


    魏無諱輕微點頭,冰寒冷漠的眼眸盯向木閱微,卻是另一番天地:輕浮蠢笨?她比十個你加起來都深沉狡猾,上次在賦花樓,倒是走眼了!


    他冷冷盯著木閱微,見那張清豔冷靜的臉此刻略微驚異,卻絕對安寂,隨他宛如劍氣一束的灼人視線,漸漸轉為沉思,卻依舊毫無懼色。


    魏無諱盯看她許久,才轉頭望向漠漠長空,淡漠道:“方才聽說木小姐施予給舍妹一輛花車?”聲音極為淡漠,淡漠裏卻有說不出的凜冽,每個字都寒意沉沉,雲集為一整句話便含無形威壓,令人毛發一緊。


    雲楓亦為之一凜,他確實想要隨姐姐意圖引出這人,引出來卻覺得有些可怕,他下意識看了看兄長:姐姐拉他出來救場?可應付得了嗎?


    雲衍神色無漪,他自是知道木閱微為何要突引此人出場,一者暫時岔開奕王和淩蓉公主的逼迫,二來可能之前受了淩蓉和魏小姐的脅迫現在借機發作,算是一箭雙雕。不……雲衍看著魏無諱那張酷寒俊逸的臉,追及前事,眼底浮出冷芒,心道木閱微這是想要一箭三雕!


    木閱微暗道魏無諱這發自骨髓的酷寒之氣比墨予珩那花拳繡腿的把戲,不知高到哪裏去了。麵上卻浮起驚奇,眉頭微蹙極為不解:“舍妹?”


    魏無諱原本望天外的黑寒眸子若淬毒暗器,泛泠泠清光,又橫飛迴來撞入閱微眸中,卻似疾擊入水,不起微瀾。木閱微麵上隻有沉靜的疑惑。他寒漠深處幾不可察閃過意外,隨即略提聲道:“魏舞!”聲音一如既往凝寒,尾聲略微輕揚,依然堅銳如冰。


    魏小姐一直不知所措呆立人群,見魏無諱出頭,頓時臉色一喜,但看魏無諱那張千年冰寒的臉,又一陣寒顫,聽聞他喚小心翼翼走過來:“兄……兄長!”


    魏無諱淡漠掃了她一眼,不知為何一眼就掃見那身被雲楓譽為白布單的衣裳——之前他壓根不留心外人穿什麽,包括自己的義妹——他眉頭微緊,旋即目光如刀:“木小姐方才說施舍了你一輛車,怎麽迴事?”


    魏小姐本就心虛,在魏無諱目光下更是噤若寒蟬,極力分辨:“是她,是她送給我的。”


    木閱微輕笑,眼底掠過冷嘲:“魏小姐說笑了。閱微與魏小姐素不相識,緣何贈與?”你也太把自己當迴事了吧。她深知這魏舞本色厲內荏,隻仗淩蓉狐假虎威,若淩蓉閉嘴呢?木閱微堅信此刻淩蓉會緊閉嘴巴,她可不傻。就算她開口,木閱微此刻也應付得了!


    魏小姐:“你……你好陰險!”原以為她與淩蓉公主聯手打壓,木閱微隻能吃了這個暗虧,誰想她當場一言不發,卻直直戳到魏無諱這裏來,還說是施舍,魏無諱素來傲氣,眾目睽睽,如何容忍這般折辱。


    木閱微冷哂:才知道我陰險?晚了。


    她轉看魏無諱,語意冷冽聲音卻溫和:“方才這魏小姐眾目睽睽向我開口乞討花車,本想不予,但魏小姐這裝扮,看著極像街上賣身葬父的可憐女,閱微以為哪位小姐好心順手買來帶上準備迴家做丫鬟,不想走了眼,她竟然是公子之妹。閱微不知,方才言語多有冒犯,甚是抱歉。既然是令妹,那我贈與便是,不言施舍。”


    眾人:你表弟說人家是裹著床單來了,你更陰,說人家是賣身葬父,你們夠了!不過看魏小姐裹著的這一身衣裳,倒也……名副其實!等等,賣身葬父什麽鬼?這木小姐膽子不小。


    雲楓聽著低頭咂舌,姐姐你好陰損,說是不言施舍,卻處處提醒人家你在施舍,況且都施舍這麽半天了,不提就沒事了?估計魏無諱還沒被人這麽陰過呢。


    又聽木閱微不解道:“公子聞名天下,為何令妹有隨處乞討的惡習,難不成真是公子哪天上街拎迴去的葬父女,好心認做義妹,她一時積習難改?這可不好,長此以往,公子令名染瑕,必為天下笑談。”


    魏無諱心機深敏,況也略聞魏舞所作所為,隻是不屑理會,現在自是能猜出發生何事。隻是木閱微這般當眾一揭,事情就不那麽簡單。魏舞在外間,代表的是魏姓,包括他魏無諱。


    最重要的是,木閱微不言搶奪,不若尋常女子以啼哭告狀,她姿態甚高,句句言其乞討,句句不離施舍,偏偏魏舞拿了她的東西,毫無辯駁之機。這是這女子最狡猾的地方。


    若這事就這麽了結,魏小姐向木小姐乞討花車必淪為笑談,丟人的是魏舞,且不止魏舞。看木閱微說什麽,必為天下笑談,句句似善意,句句藏機鋒。


    淩蓉更是在一旁怒不可遏,她不是沒想過木閱微若迴頭告狀將如何對付。無論她向誰告狀,她都像對付瑤光郡主那樣說贈與就是,說不定還能抹黑木閱微一把說她虛偽,前腳贈車後腳就告狀。最壞的結果也就物歸原主,反正已經羞辱完木閱微,她就算哭哭啼啼拿迴花車也必是笑話。不想木閱微竟然這般陰險,她不告狀,不委屈,字字句句隻言魏小姐向她乞討,她施舍了花車。現下淩蓉想幫腔都無法幫,難道能說自己幫著魏舞一起乞討?當然不能不打自招說搶奪的,那說什麽,說木小姐送的?木小姐人家現在正口口聲聲這樣說呢,說自己贈送,卻已經是另一番意味,隻讓魏舞羞辱更甚,根本毫無轉圜餘地。還有,明明是她命令木閱微作詩,怎麽一轉眼到這一茬了?


    瑤光郡主不屑看一眼呆若木雞的魏舞:木閱微的東西是那麽輕易搶的嗎?就你也敢搶她?隻可惜無諱,不得不出麵擺平,這事……棘手。事至此處,不能像木閱微所說那樣贈與了之,然而就算木閱微沒事人一樣收迴自己的車也不是解決之道啊。


    卻見魏無諱目光幽寒看著木閱微:“木小姐可能有所誤會,想來木小姐有一輛漂亮的花車,得舍妹青睞,魏舞歡喜之下表達不清,她應當不是想木小姐贈與!”


    木閱微暗歎魏無諱享譽大宸國四公子之一,果然應變機敏。麵上卻似不解:“那令妹是……?”


    魏無諱道:“在下為舍妹買來一輛喜歡的花車還是應該的。雖然君子不奪人所愛,無奈舍妹真心喜歡,若木小姐真有心,無諱願意購下那輛車,成全木小姐美意!”


    木閱微卻閃爍踟躕:“閱微覺得……還是贈與魏小姐比較好!”


    魏無諱看一眼木閱微的含糊閃爍,料她折騰這一場之目的就是想眾目昭彰下,在魏舞這裏維持高高在上的姿態,狠踩她一腳,所以一定要贈車了事。女子能有什麽複雜心思?無非擺弄虛榮!倒是刁鑽狡猾!她真是想得美,魏無諱豈能容忍她如此得意!況且這一腳踩的可不止魏舞。


    他目如寒霜,語氣堅決似鐵:“舍妹絕不受贈與!”


    木閱微無奈:“那我拿迴來便是,權當沒發生過此事,魏小姐未曾向閱微乞討,閱微也未曾施舍或贈與,公子大可不必如此。”


    魏無諱寒峭的視線直直盯準木閱微,見她目光清明一派純真,本已認定其狡詐機詭,現在卻一時難以斷定她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事至此處,木閱微收迴自己的車,魏小姐悻悻罷手,更像她是乞討,還乞討不成。他冷冷道:“在下真心為妹贈車,還請木小姐割愛。”


    木閱微思索半晌,狀似無奈:“好吧,若你非要不可,我那花車值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輛白銀,你考慮考慮再說!”


    噗,不知誰直接噴了出來,這是漫天要價!還這麽一長串九九九什麽鬼,你怎麽不直接要十萬呢。天啊,十萬兩白銀買個車什麽玩意兒,魏無諱腦子進水才會這麽幹……


    魏小姐直接怒氣衝衝叫出來:“木閱微你這是胡亂喊價,你不要臉,你那破車我不要……”被魏無諱一個寒光冷射,立馬噤聲。


    魏無諱似笑非笑:“一輛花車如此高價,木小姐這是刻意刁難!”


    木閱微笑靨如花:“據說魏公子博覽群書,想來當知道辛夷桂香車,書載: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辛夷桂香車是南山女神去向西天宮主拜壽之車,閱微仿作一輛,車似春花絢爛,特意來向長公主拜壽,祝她福綿萬年,鬆鶴長春。此車浪費上等香木無數,心血更是耗去不少。價值萬計,隻能如此。”


    其它見過木閱微那輛招搖花車的人算是知道她為何如此招搖了,原來有此深層美意。


    舜華長公主早就從蘇閣老那裏知道今天壽宴不怎麽太平,隻要木閱微來,白貴妃和墨予珩一定借機生事,墨予珩和公主刁難木閱微……隻是開始,並且是極小的手筆,所以一直不假言辭。此刻木閱微提到花車,長公主隻讓孫女遙遙稱謝:“木小姐心思錦繡,才氣非凡,能有此美意,硯眉代祖母謝過。”


    木閱微簡單還禮。


    魏無諱似笑非笑:“即便如此,這個出價也太過離譜。”


    閱微淡淡而笑:“閱微花車定價,除去耗物所需,更是需要無數心思在其間。既然自拜壽車衍化而來,閱微取九,不過取其天長地久,恆久綿延之意。”


    她漫不經心掃了一眼魏無諱隨身攜帶的長劍,道:“就若公子身上的素淵劍,送與尋常人恐怕還嫌累贅,一塊冷沉的破鐵而已。但旁人縱給公子銀錢千萬,您未必割愛。僅此一支,有市無價。閱微願意割愛,還是看在公子麵上。”


    魏無諱下意識看了一眼所攜利劍,同時驚異掃了木閱微一眼。


    墨予珩冷笑插話道:“木閱微你還真是敢獅子大張口,無諱公子有心要你的車,你倒不識抬舉。”


    木閱微冷淡道:“閱微倒不是刻意與無諱公子過不去,隻不過閱微這車完工時就生怕有人非要喜歡,閱微自己也喜歡,並不想出售,就隻能如此價位。已經雕刻於花車底部,無諱公子可派人去查看。閱微絕不是針對無諱公子!”


    雲楓算是明白了,姐姐今天弄這麽一輛招搖的車,就是來招搖撞騙的,誰撞上坑誰!


    魏無諱此刻也明白了,木閱微方才口口聲聲一定要贈與,非不要他購車,那才是真正的高招,他當時以為這小姐的本意就是不賣,意在踩踏魏舞,耀武揚威。卻原來人家那是欲迎偏拒,就等著你入轂,他堅決購車,才不偏不倚走入木閱微的圈套:買了這花車,出血還丟人,十萬白銀買一輛車本身就是笑話。不買卻更是丟人,方才口口聲聲一定要買,現在聞價當眾鼠竄,他以後就別在瑤京混了。之前木閱微所言施舍更顯名副其實。


    他低估了眼前這個笑光閃閃、語氣溫雅的女子,他以為她若一般女子要的是虛榮,其實她要的更具價值,也更具深意。他低估了她,現在騎虎難下。


    魏無諱突然笑了,難得有內容的眼眸深深望著木閱微:“木小姐真讓我大開眼界。”


    木閱微目光炯炯,眸光清寒:“公子可以不買,閱微絕不賤賣。”


    魏無諱深看木閱微半晌,才道:“一輛花車而已,無諱買給舍妹理所當然。擇日便奉上銀兩,還請木小姐靜候。”


    木閱微道:“公子信譽,天下皆知。”


    魏無諱忍不住再次深看木閱微,隻看到一潭凝靜深邃的淨水無波,並無其它。他略微疑惑,然後衝奕王頓首,如削目光最後剮過呆若木雞瑟瑟發抖的魏舞,轉身信步離去。木閱微看那個孤傲筆直的身影走遠,臉上波瀾不起,眼底卻略微意外:她原想魏無諱還會糾纏一陣子,不料他如此幹脆利落。


    雲衍看木閱微的目光多了另外的情緒。他猶記那一次在國公府門口和她因雲嫵之死略起爭執,他難得對一個人苦心勸誡,木閱微卻是反唇相譏,甚至言她與國公府隻是利益一致,友好聯盟。那一次雲衍看到這個女子巧笑嫣然下如冰雪般涼薄的一麵,那種涼薄幾欲入骨至深。而且他冷眼旁看,木閱微素來也是清冷利落,不類尋常女子黏葛於情感,她幾乎不論情分,情感淡薄得若一抹青煙,稍微閃神便倏忽消匿,他唯一一次望見她情緒波伏是剛迴國公府那次,雲衍咄咄逼人,木閱微冷眼對峙,完了卻在夜色中傷感悲傷。


    現在,在涼薄道出自己與國公府隻是聯盟的話語後不久,她便若無其事因魏無諱那一次陰算為雲家複了仇——是的,她確實在為雲家複仇,單單懲罰魏舞不用布置這麽大戰場。雲衍突然意識到,木閱微不是涼薄,她的情感隱藏得至深至深,深不見底,表象幾無蹤跡。可一個女子,她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她竟然能做到如此狠絕對待自己!若沒有崎嶇的人生曆練她根本就做不到。姑姑死後這些年,她到底經曆了什麽,經曆了什麽雲衍也查無所察的事情?


    白琳琅神情複雜,她終於明白為何當時淩蓉與魏舞刁難,木閱微一言不發,原來在這裏等著。她壓根不屑與魏舞和淩蓉論理,因為這倆人本就蠻不講理。木閱微隻待後發製人,她瞄準的,是魏舞身後的魏無諱。膽色機慧無一不具,談笑間,隱攜風雷之氣,暗藏慧斷鋒芒。


    瑤光郡主看魏無諱走入人群的黑色背影歎口氣,轉而看了麵上毫無得色清雋如雪的木閱微,轉頭對花澗筠道:“這該是無諱在木小姐這裏第二次碰釘子了吧?上次是軟釘子,這個是狠釘子。”


    花澗筠桃麵倩眸,略帶憂色遙看木閱微一眼,才笑道:“是的。這一次無諱公子該記住她了。”


    人群中,華之琅趁著大夥看戲人影淩亂,趁機竄到墨懷臻跟前,肘子撞撞他道:“殿下,木小姐這一出,我看著不止是報複魏小姐的奪車之恨,一下子讓魏無諱出十萬血,更像給上次他設局讓那個不成器的雲浩鑽進去陰護國公府那一場找場子。嘖嘖,十萬白銀,買一輛破車,我這麽有錢,都覺得心在滴血啊!”


    墨懷臻也沒想到木閱微竟然出其不意,半途突發扯出個魏無諱,讓人防不勝防,機詭刁鑽倒真似墨瀲瞳,怪不得他樂意將從不離身的血玉贈送,想來應是見識過木閱微與他類似的手法。念及此處他輕語華之琅:“你的雪獸如何?”


    華之琅立馬叫苦不迭:“王爺別提這一茬,本來那家夥蔫兒蔫兒的,自那次見過木小姐之後就像吃過酒,每日活蹦亂跳鬧個天翻地覆……”


    墨懷臻掃他一眼:“我是問墨瀲瞳?”


    華之琅更是臉似苦瓜:“王爺更別提這一茬,我正要說呢。我按照你的建議,壯了一次膽親自出馬,去逗這個混世魔王頑耍,故意漏了口風我有一個雪獸對木小姐如何如何一見如故,他當時倒是雲淡風輕一派天真,我幾乎要以為您想多了,誰知沒幾日這灩世子就時時夜半光臨我寒舍,他那行事作風,跟個飄詭的紅衣鬼似的,還刻意不收斂給我下馬威,鬧得雞飛狗跳人人驚悚,我府邸一幹人都要請法師驅鬼了。倒真給他摸到雪獸跟前……我這是遭了什麽罪孽啊,我何苦去招惹這個魔頭呢?”


    墨懷臻目光幽閃:“雪獸認識他?”


    華之琅鬱卒:“當然了,跟見了木小姐一樣,直接就撲上去。墨瀲瞳也跟木小姐如出一轍,一把就將它扔在地上。王爺你說你說這有天理麽,我待它那麽好它不當迴事,那倆人跟什麽似的對它,她搖尾乞憐,真是沒心沒肺的怪獸!”


    墨懷臻詫異:“你對墨瀲瞳提起雪獸他真沒任何怪異?”


    華之琅正色:“是的,我知道你什麽意思,我當時特意觀察墨瀲瞳的神色,一絲一毫都沒放過,但他特別正常,看樣子對雪獸對這木小姐熟稔一點都不意外。倒是一開始告訴他雪獸在我這裏還讓他略微意外。他對木小姐與雪獸熟稔並不奇怪,肯定有鬼。”


    墨懷臻沉吟半晌,才道:“然而墨瀲瞳也有被隱瞞。”


    華之琅:“什麽?”


    墨懷臻看他一眼:“今日在鬆林間,她說她不怕你,不怕雲衍,隻怕墨瀲瞳,墨瀲瞳知道多一點,而且是最關鍵一點。然而好在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什麽。關卡就在這裏。”


    華之琅:“殿下?”


    墨懷臻沉思道:“先不管月寰微了。查墨瀲瞳。這幾年何時去過北境,順便看看那段時間木小姐在幹什麽?”


    什麽能是墨瀲瞳知道卻沒察覺的,以墨瀲瞳的智計無雙,什麽瞞得住他?


    華之琅聞言一愣,旋即聳然一驚:“怎麽可能,木小姐一個女子,怎麽可能深入北境雪穀。”


    “不入北境雪穀,如何深懂冰巒雪魄,如何對雪族了如指掌。當然她能從書中得來,但為何對一個小小雪族如此上心?最重要的是,”墨懷臻看一眼華之琅,“雪獸極具靈性,你一直好奇它為何對這倆人如此親昵,對你卻像養不熟的狼。因為,雪獸本就如此習性,隻對第一眼見到人親昵如主。”


    “我的天。”華之琅渾身發冷,“也就是這兩個人同時在雪穀撞見那個小家夥?還帶了迴來,後來不知為何就丟了?”真是豈有此理。


    墨懷臻搖頭,眼裏深沉如墨:“這個不得而知。但依當時木小姐在國公府看見你帶去雪獸時的言論,她說你將其帶迴瑤京是泯滅其本性,她應當不會這麽做。”


    華之琅點頭:“那就是墨瀲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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