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之琅直接跳起來:“和我是故人?殿下,我知道在你麵前我素來顯得有點蠢,但你也不用開這麽大一個玩笑嚇唬我!”


    墨懷臻沒有說話,隻是目不轉睛看著他。那目光若高山之巔明澈深邃的深潭水,攜著一抹冰雪的凜冽。


    華之琅攤攤手:“好吧,就算你對了,你總得給我個道理吧。”


    墨懷臻低首:“你不是一直心存疑惑,不知道當初為何月寰微隻用一盞茶的功夫,就說服了莫洛跟他走?”


    華之琅重新坐下,鬱鬱道:“是啊,後來我還特意盤問過這倆坑瀣一氣的壞蛋,是不是他們之前就認識,故意設了個圈套讓我鑽的?不然沒有理由啊!當然我隻是泄泄憤隨便說說,這倆人之前絕對不認識,我完全可以打包票。月寰微我也許摸不準,但莫洛的底子我有數。”


    墨懷臻雲水不驚:“他們是不認識,這不代表月寰微不知道莫洛!”


    “這事不奇怪,退出驚寒後莫洛就不用隱姓埋名了。她在我扶蘇山莊,這事雖然知道的人不多,但如果月寰微有意無意得到風聲,那也不奇怪!”華之琅想了一會這個問題,墨懷臻的神色認真到他不敢輕忽,末了卻一臉不解看著墨懷臻,“殿下,你不會想告訴我,月寰微得知莫洛在我扶蘇山莊,想著給自己那個小丫頭搞來當護衛很合適,就特意上了扶蘇山莊一趟吧?”


    華之琅皺眉繼續道:“對,有這個可能,我之前也想過,他去我扶蘇山莊不止是為了和我合作,也有可能聽到了什麽風聲想要莫洛。但就算他有此心,又如何?莫洛見都沒見過他,以她那樣冷傲冰絕的性子,壓根不會搭理這個人!”


    可事實是莫洛跟著這個她壓根不該搭理的人走了。


    墨懷臻看了他一眼,眼眸轉向遠處一帶煙水,語氣淡淡宛如可以散入水雲間:“那就看月寰微的底氣是什麽了!”


    華之琅聳聳肩:這是他最疑惑的症結。難不成這個對這件事隻捕風捉影知道了一點的人還能猜透不成!


    墨懷臻卻再次轉移話題:“你接手驚寒已有數年,如何!”


    華之琅實在摸不清這位殿下的詭譎心思,他們不是正在談論寰微公子和他的白玉木蘭徽嗎,瑾王說了幾可驚破膽的一句話,他半天琢磨著還沒琢磨透呢,怎麽又撂下不管,倒關心起他的“驚寒”來了!


    但他還是如實道:“還好,花了一番心思,總算邁入正軌!”


    華之琅從父親華老莊主手裏接手驚寒已有五年,五年前的華之琅年少輕狂,自然比現在還不穩重。華老莊主之所以下決心將驚寒給他,一方麵確實想讓這個其實天賦極好的兒子曆練曆練,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恰逢其時。


    因為那一年,驚寒內裏出了極大的岔子。華老莊主原本在朝為官,也是當年瑾王與木贇陣營裏一個得力之人,十年前那場宮變他備受打擊,卻不得不隱忍朝中,小心翼翼躲過下一個皇帝也就是今上的特別照顧,風波稍定又為退身之計心力交瘁,好不容易安全歸隱,結果迴到扶蘇山莊沒多久,驚寒內部就出事了。


    這讓他如何不鬱悶!


    鬱卒至極,索性關門謝事,將那個爛攤子全部推給華之琅讓他處理!可以說,華之琅當時接過的,是一個桅檣將傾、兵荒馬亂的驚寒。


    而這樣一支神秘、不見天光的力量,當它處於分崩離析的頃刻,定然是刀光劍影險情迭出,兜不住整個華家都會被置於險地!


    華之琅憶及往事,亦極為後怕,他是沿著架在兩個懸崖之間一座雪亮鋒利的劍林走過來的,走過來時已是血色淋漓,身上手上,沾著的,是曾經同袍的血、背叛者的血、還有他自己的血!


    華之琅難得地認真沉鬱:“可惜了將離,最可惜的是將離。驚寒那一場浩劫喪失的元氣,幾年內就可恢複,甚至比以前更鋒利!但少了將離,少了他,驚寒於我,似乎真的成了一個秘密工具而已。”


    將離就是彼時驚寒的首領,比華之琅大幾歲,那個沉穩冷銳、經年不苟言笑的男子,是華之琅極為敬重視若兄長的人,他推心置腹的好友,信任如信己的得力助手。甚至於華之琅懷疑,可能如果不是這層關係,當時華老莊主未必那麽痛快將驚寒交給華之琅!


    可是在那一場浩劫幾近終局,他們在大雨滂沱中攙扶彼此欲要看見曙光時,這個挺拔沉穩如山的人倒在了他的身旁!


    為了將他推向更安全的地方,他甚至屍骨無存。


    華之琅記得清晰如刻,當時一道閃電照亮了令他絕望的瞬間,讓他記住了將離被湍急洶湧的暗流卷去的麵龐,那張臉極為蒼白,蒼白得撐不住那個冷銳劍客一如既往的表情,他的神色稀薄,稀薄得沒有任何生機。華之琅幾乎可以肯定,那是死亡的顏色!


    他沒抓住他,隻記得他竭盡全力喊出的那句微弱的話:“別讓她進驚寒!”


    因為這句話,華之琅頂住了父親的重重嘮叨,在浩劫之後驚寒幾乎無人可用的困境下,也沒讓莫洛加入!


    驚寒固然厲害,固然是一種令勇者心馳神往的存在。但其中每一個人,他們過得,不止是刀刃上舔血的生活,不見天光的冰冷日子,更要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各種艱辛苦楚!


    將離最後的心願,他得完成。


    想起這些事,嬉皮笑臉習以為常的華之琅也難得沉重,攜帶者四圍的空氣也有些不順暢,兩個人一時沉寂下來!


    墨懷臻倒沒受什麽影響,看上去心情倒還不錯,並且安慰華之琅:“如果你隻是為將離抱憾,倒可不必。我可以肯定,他沒死!”


    他確實處於好心,想安撫一下華之琅,結果這句話太過石破天驚,華之琅沒被安撫住,反而跳了起來,這一次是真的聳然變色:“你說什麽?”


    怎麽可能,之後他幾乎動用山莊一切力量,一寸一寸搜索了那條河,甚至後來一年,都抱著僅存的希望尋找他,卻屢屢傳來壞消息。現在有人告訴他,將離沒死?


    “除了將離,還能有什麽原因,讓與月寰微素不相識的莫洛在一盞茶時間內就被說服,心甘情願離開扶蘇山莊!”墨懷臻淡淡看著華之琅因為震驚和痛苦微微有點扭曲的臉,正色道,“我倒是想不明白你,是因為特別肯定將離已死,所以連這一點都沒想到嗎?”


    “將離沒有死。”墨懷臻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華之琅說,“他就是寰微公子暗地裏那支力量的首領,最後一塊白玉木蘭徽,就是在他手裏!”


    華之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宛如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一塊沉重的磐石壓製,氣息滯塞難以轉換。他不欲相信墨懷臻說的話,但顯然,他所有的推理都恰恰解答了他關於寰微公子的一切疑惑。他欲相信,但隻要想到這些都是真的,心底便是各種難以排遣的情緒叢生,甚至包括,憤怒!


    “王爺肯定嗎?就僅僅憑莫洛在木小姐身邊?”華之琅好半天才抬起頭,臉上退去幾分血色,略微蒼白。


    墨懷臻搖頭:“僅憑莫洛已經足以說明問題。她在乎的東西,少之又少,尋常事物根本不足以她動心。”


    他看了華之琅一眼:“更何況你手裏還握有一塊白玉木蘭徽!”


    華之琅不解:“白玉木蘭徽?和這個有什麽關係?”


    墨懷臻確認現在這個激動的人已經被情緒攫住完全放棄了思考,也不惹他,徐徐道:“如寰微公子所言,這塊木蘭徽本來應該在木小姐手裏,就算後來月寰微另得紫雲雕琢紫玉木蘭徽,這塊白玉按理也該在賦花樓掌櫃秦柏手裏。晏琮老先生暫領的寰微書院,賦花樓,華簫館,還有木小姐的敏慧機斷甚至身份,這些才是月寰微最重要的根基。可是他卻給了你!”


    墨懷臻歎口氣:“這大概是將離的建議甚至心願,某種程度上,他並不想和扶蘇山莊完全斷絕聯係,你手執一塊白玉木蘭徽,好歹也算寰微公子的人。”


    他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有些荒唐,但將離和寰微公子,哪個人的性格裏沒有一點荒唐的成分。


    “嗬嗬嗬”華之琅冷笑,“我是寰微公子的人?嗬嗬,我堂堂華家,竟然納入一個小小的月寰微的名下,他要的起嗎?”


    之前哪怕得知自己被月寰微種種隱瞞,華之琅也未見怒色,但自從知道將離竟然改為此人效力,他便難掩忿忿,覺得月寰微真是欺人太甚。


    但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聽到瑾王殿下最後這番話,他心裏好受了些。胸中一時橫亙著溫軟與憤怒,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半晌他才猛悟:“王爺,你是因為將離,而不全是因為木小姐,才對寰微公子在謀劃些什麽並不憂慮的?”


    怪不得方才他處處說月寰微好話,這位素來謹慎的王爺竟然沒有微詞,他以為他被木小姐所迷,原來關竅卻在這裏。是啊,將離效力的人,他要做的事情,肯定不會和扶蘇山莊相悖。這絕對信任,華之琅是有的!


    “是的,除了將離,沒有人可以讓莫洛在短短一盞茶時間內,跟隨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離開扶蘇山莊!”華之琅亦是感慨。至此他總算是將月寰微了解了個完整輪廓。竟然是從眼前這個和月寰微素未謀麵的瑾王這裏。這殿下的心思還真是深沉莫測。


    因為兩人說話太久太多,此刻已是日光傾斜,顏色深沉下去接近橘色的斜暉,在澹煙湖投下明亮嫵媚的光影。


    在扶蘇山莊最美最高的歸鴻壑,層巒疊嶂之間也有如此美麗的一個湖潭,在日落或者日出時分,光影錯合,湖光山色恍若無人仙境。就在那裏,曾有一個女子日日早晚練劍,微熹初露時她的劍光絕殺第一抹晨曦,日落黃昏時她的劍光渡越最後一道晚霞,歸鴻壑是她最鍾情的地方,也是那幾年讓她慢慢堅強的地方。


    好多年前她被一個長她十歲的冰冷男子帶到扶蘇山莊,渾身上下傷痕累累,那個話不怎麽多的男子很熟練地替她療傷,給她熬藥,待她痊愈後卻又開始折磨她,將她帶到那個風光絕美同時風如刀割的鬼地方,日日練劍一日不可倦怠,反抗,逃跑,哭鬧,裝病,耍手段,莫洛和她的師父將離耍著心眼長大了。


    但將離離開後,華之琅才知道,她其實是一個如將離一般冷銳理智的女子,除了在師父跟前,她從來沒有任何屬於女子的顧盼嬌柔。


    華之琅早該想到,除了將離,誰能讓莫洛離開扶蘇山莊呢!這是月寰微當時將她帶離的惟一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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