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希城,冰雪覆蓋,白茫茫一片,幹淨又蒼涼。


    銀子多的,消息靈通的,早早地跑了。他們生來富貴,到哪裏都能夠輕輕鬆鬆安一個新家,繼續揮金如土,吃喝玩樂。


    家底不厚不薄的折騰不起,還在堅守。


    但是,寬敞的大街上人影稀疏,偶有一兩小民,匆匆來去。見麵就問,前方戰事如何?實在挺不住,咱們也收拾收拾跑了吧!


    虧點銀子,總比虧了命的好!


    隻有真正的窮人,把鎬頭長矛擺在家門口,一如往常過日子。他們不是不怕北金打過來,而是沒有後路可退。


    離開家裏的狗窩,踏出希城的地界,他們就是真正的流民。不是凍死在半路上,就是餓死在下一城。


    麵對威脅,隻有拚死一搏。


    吳歲晚站在春善堂門口的台階上,朝著城西的方向眺望。沿著長街一直走,走出三裏地,會有一個小村子,村子裏都是一排排土院子。


    希城的冬天很冷,夏天很熱,春秋很短。她在這裏生活了大半年,糊塗一天,清醒一天,再瘋鬧一天。


    她以為她忘了,誰想到,時日越長遠,記憶越牢固。


    望著望著,吳歲晚笑了。


    那一年的長街,冰涼涼,雪漫漫。罵罵吵吵的官兵和哭哭啼啼的流犯,破壞了美景。


    這一年的長街,冰清清,雪紛紛。有一位翩翩佳公子伴暖風獨來,給寡淡之景添了光彩。


    離得老遠,未輕煦就見吳歲晚靜立在醫館門前傻笑。他緩緩走近,立在台階下,與女人對著笑,笑了半天,不知所謂。


    “歲晚?”


    未輕煦踏上一步台階,在吳歲晚眼前招了招手。


    “傻了嗎?”


    “嗬嗬……”


    吳歲晚捂嘴一樂:“是呀!我剛剛見一位神仙公子,從冬畫裏走了出來……”


    未輕煦跟著傻樂兩聲,又微皺眉頭,故作疑惑:“是誰呀?”


    吳歲晚往下一步台階,雙手搭在未輕煦的肩膀上,歪頭俏皮道:“我夫君啊!”


    兩人腳下相差兩個石階,吳歲晚微微高出半個頭,未輕煦雙臂一伸,摟住女人的腰,再用力一提,正把她扛在肩上。


    “來吧!夫君帶你去畫裏走一圈兒……”


    “哈哈……”


    吳歲晚被未輕煦半抗半抱著,在雪地裏旋轉,悠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歡笑聲傳得很遠。


    雪下是冰,腳底打滑,未輕煦害怕摔著心愛的女人,不得不停下。隻是剛剛把吳歲晚放穩在地,他便忍不住咳嗽起來。


    “怎麽啦?”


    吳歲晚依著大夫的習慣摸上未輕煦的手腕,卻被男人靈巧躲了過去。


    “沒事的……咳咳……”


    未輕煦一手掩著嘴巴,一手摟過吳歲晚的腰身,帶著她上台階。


    “一大清早就出去給夫人操持生意,著了涼氣,這邊比京城冷了太多,我稍稍有些不適應而已。再說了……”


    未輕煦停下腳步,捏過吳歲晚的下巴,嚴肅道:“你比上個月又胖了一圈兒,你自己不知道嗎?”


    “哼!”


    吳歲晚扭臉,甩開未輕煦的手指,憤憤不平道:“可是,你上個月說過,我胖一點更好看,你上上個月也說過,讓我多吃點。怎麽我真的胖了,又嫌棄我呢?果然,男人都是善變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哎呦……別撅嘴……這張臉更像包子了……”


    未輕煦的手轉而捏女人的腮幫子,似真似假地告饒:“好了,是夫君錯了,是夫君太沒用,我家福娃娃才不胖呢!”


    “你哪有認錯的樣子,提什麽福娃娃呀?哪個福娃娃是幹巴瘦?”


    吳歲晚推開未輕煦,先一步提裙踏上台階,早就忘了關心男人的身體好不好,氣哼哼地嘟囔:“你這男人沒有良心的,白瞎了我平常待你的情誼。你的吃穿用度哪一點找別家爺們差了。怎麽讓你張羅點生意,你就滿肚子牢騷。抱著我轉兩圈兒,你又嫌棄我肥胖。真是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上門女婿做得這麽牛氣的,你可真是大靖朝頭一份兒啊!”


    “哦……對嘍!忘了上門女婿這一茬兒……”


    “好娘子,夫君錯了……”


    未輕煦趕緊追兩步,剛剛止住咳嗽的兩頰泛著潮紅,委屈唧唧賠不是:“好娘子,是我起得太早,沒睡醒,腦子糊塗了。竟然分不清咱家誰是大王,得罪了娘子,還請娘子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這一迴。我這個的月的零花錢,可千萬不能少給呀!”


    吳歲晚想起餘夕真當眾賞給女婿二百文錢的那一出,冷聲迴道:“你表現好,賞你的銀子。你表現不好,當然要收迴來了。”


    這話說得麵上有理,實則不近人情,但她背對著未輕煦,沒敢迴頭,害怕男人發現她憋不住的壞笑。


    “歲晚,夫君不吃白飯的。縛譽買了四百畝田地,三間臨街的好鋪麵。苗老王置備十輛馬車,組建運糧的車隊,官府裏的通行文書,不都是夫君幫著張羅的嗎?若是沒有夫君忙前忙後,還不得累著我的歲晚嗎?”


    “今早天不亮,夫君就去送苗老旺遠行,計算好他運糧的地點和往返的時間,還交代他去產稀有藥材的山裏瞧瞧,與他商量著馬幫運藥材,和提拔幾個可信之人的瑣事。後來沒敢歇氣兒,又跑去米行和藥鋪照一把眼,恐怕惶惶亂景之下有人哄搶鬧事。你也不瞧瞧夫君多有大用處?你又省了多少力氣?歲晚心胸開闊,怎會因為夫君說錯了一句話,便要克扣我零用的銀子呢?那可是我嶽母在人前賞我的,你不給不像話呀!”


    未輕煦矮了一個台階,摟過吳歲晚的腰身,把臉貼在她的後脖頸處,叭叭了一陣子,又像小狗一樣蹭來蹭去,軟語哀求道:“歲晚,別生氣啦……”


    “嗬嗬……”


    吳歲晚感覺脖子癢癢,忍不住笑道:“好好……看在我夫君能幹的份上,二百文不給你扣完,留給你一百文,總行了吧?”


    “不不……太少了。”


    未輕煦不顧大街行人的異樣目光,扮癡撒嬌,吳歲晚可不願意他夫君被嘲笑和輕視,心軟妥協:“好吧!這個月扣你五十文,下個月看你表現。”


    “歲晚真好,夫君再也不說你胖了,你是我的福娃娃……”


    未輕煦的手指在吳歲晚腰腹上捏了捏,靠著她的後背,微合雙目,心內五味雜陳。


    用大夫的眼光和經驗判斷,他的歲晚到中年以後,應該是個豐腴婦人,一定會因為喝涼水也要長肉肉而煩惱。


    若是懷孕生子,一定是胖胖,圓圓,笨笨的大福娃娃,可惜,今生無緣得見。


    他的人生不完整,多多少少沾了一點咎由自取,他早已看開,想開,放開。


    但是,吳歲晚的人生不完整,他是無法容忍的。尤其忍不了,是他的自私和殘缺,誤了這個美好女人的韶華。


    因為你什麽樣又什麽樣,你能怎麽樣又能怎麽樣,所以我愛你。


    那種愛不要也罷,那也不是未輕煦愛人的方式。


    我愛你,愛你所有的樣子。就是早上起來,眼屎糊著,口氣臭著,我也要把你抱過來啃幾下。


    時時刻刻看你高興與否,年年歲歲為你計較打算。


    你想要的,我傾盡所有,無怨無悔。


    我給不起的,也要竭盡全力,另尋他路。


    有些男人愛女人流於表麵。


    因為這個女人漂亮,帶出去有麵子。


    因為那個女人有價值,可以讓他有利可圖,借力飛躍。


    這種愛,要來有什麽意義呢?它不會長久,因為花無百日紅,彩雲易散琉璃脆。


    而有些男人的愛,不計得虧,他會幫他愛的女人變得越來越美麗。


    未輕煦心悅吳歲晚,想把世間的美滿與好景,都捧到她的麵前,討她歡喜。


    即使,她的後半生,他無法參與!


    “夫君,午飯想吃什麽?我做給你呀!”


    沉溺於幸福中的吳歲晚,沒有感知到未輕煦的悲傷與悵惘。微微側身,握住男人的手掌,與他十指相扣,低聲細語:“你瞧過路的人都笑話咱們倆呢!快快進屋,暖和暖和,別在門口唱大戲。”


    兩個人也算一把年紀了,卻像三五歲剛斷奶的小孩子,拉拉扯扯,打打鬧鬧,幼稚得可笑。


    若不是三百裏外的戰場上血肉橫飛,隨時可能打到城裏來,一群閑人沒了閑情逸致瞧熱鬧。他們兩個活寶,早就被當成猴子圍觀了。


    “嗬嗬……我有這麽好的媳婦兒,不怕別人看……”


    未輕煦收起多餘的心思,被吳歲晚拉著往室內走去,還沒等踏過門檻,長街的寂靜就被一陣淩亂的馬蹄聲打碎。


    “大夫……哪裏有大夫?”


    “敵軍打到了落光鎮,我方傷亡慘重,急需人手支援……”


    一小隊士兵策馬奔騰,沿街大喊,希城老百姓腦子裏繃著的那根弦,猝然折斷。


    落光鎮距離此地不足一百五十裏,這是打到了家門口,趕緊跑吧!


    一浪高過一浪的騷亂中,一名身染血跡的士兵奔到春善堂門前,急切道:“兩位那可是大夫?我軍主將身負重傷,很多士兵危在旦夕,急需大夫醫治,也需要很多止血的藥材……”


    吳歲晚不等他把話說完,利落迴道:“我們春善堂有很多大夫,也有很多好的藥材,半刻鍾後就能隨你出發。”


    士兵大喜,假忙鞠躬:“娘子大義,我替我的兄弟們向您道謝……”


    吳歲晚微一頜首,快步轉迴醫館內,有條不紊地吩咐道:“小凳子去備四輛馬車,小學徒們穿上厚棉襖,隨我去邊關救治傷患。其他大夫,有願意跟著去的,這個月的工錢,每人加一兩銀子。不願意去的,就把鋪子守好。”


    眾人四散,穿衣戴帽,裝藥搬箱子,難免手忙腳亂。學徒們年紀小,沒經過大事,大夫們見多識廣,也沒上過戰場。


    老老少少揣著一顆慌慌急跳的小心髒,認真準備,全力以赴,百裏外的一場硬仗。


    當然,也有幾個大夫麻溜地躲出老遠,恐怕東家叫上他一起去。管誰傷不傷死不死的,他是出來做工賣手藝,賺錢養家糊口的,可不是出來賣命的,誰說啥都不好使。


    吳歲晚並不在意,打開庫房,打包了一些珍貴藥材,希望能夠多救迴幾條人命。


    未輕煦不緊不慢,嘴角掛著一抹甜笑。給吳歲晚換上最厚實的鬥篷,還偷偷地在懷裏揣了一包點心。


    午後的落光鎮,到處是殘肢斷戟,肅殺之氣未散,吳歲晚站在血肉模糊的人群裏,心海激蕩,久久不能平靜。


    北金昨夜突襲,五千駐兵奮力搏殺,兩千多百姓掄起菜刀鎬棒抵死相抗。打到天亮,死傷大半,無一人臨陣脫逃,老弱婦孺也無一人求饒投降。


    隻有在生死存亡之際,一個人才能迸發出最大的力量。別說自己這不行那也不行,很多人隻是受點零星小擦傷,沒有經過大苦大難,不清楚自己的實力。


    而且,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從來不會因為卡了一個小跟頭要死要活。因為走得更遠,見得更多,心境就會更廣闊,精神也會更強大。


    到那時候,你會忍不住迴頭罵曾經的自己,矯情。


    吳歲晚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有青壯男人的血,也有懵懂孩童的血。


    她咬著牙,抽起刀,把一條斷腿上緊連著的一層皮砍掉,再撒上藥粉,用布條纏緊。


    森森白骨,鮮紅血肉,有一個小學徒跑到一旁哇哇嘔吐。


    吳歲晚不害怕,隻是有一點心疼。小夥子不過十五六歲,正是好年華,就因為一場不可預料的天災人禍,要做一輩子殘廢。


    “小弟弟,你是一個英雄。”


    吳歲晚的手輕撫他的傷處,笑得溫柔:“這條腿就是你的功績,是你一生的榮耀。”


    “姐姐……”


    小夥子眼含淚花,輕聲迴道:“謝謝你!”


    “是姐姐要謝謝你,謝謝你的勇敢,保衛了家園……”


    吳歲晚性子好,不怕髒,不怕累,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與人閑聊。忙到太陽落山,混出了一點名氣。誰有哪裏不得勁兒,先喊一聲吳大夫。


    你看這樣多好,吳歲晚不是楊家村的孤女,不是吳家的小姐,也不是沈家的媳婦。


    她不必站在哪個男人身後來認識這個世界。芸芸眾生,也不是通過哪一個男人或者哪一個門楣來認識吳歲晚。


    她是有良田千畝的地主婆,是米行藥鋪的大掌櫃,是春善堂的少東家,是妙手迴春的吳大夫。


    她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不為婆家娘家的瑣事煩惱,不為男人的寵愛著急,她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別的女人聊婆婆,聊男人,聊情敵,聊孩子,為四方宅院的那一點破事兒,今天哭鬧,明天算計,沒有一日痛快。


    吳歲晚和人聊莊稼,聊生意,聊藥材,聊醫術,聊戰爭。


    她終於逃開了高牆,見到了天外的那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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