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地?代王進京了?”


    “我前日剛聽小道消息說,平城正在集結兵力,邊關恐有戰事。大家還以為是東元那邊遲遲等不到聘禮,惱羞成怒……”


    “啥呀?你在這窮鄉僻壤窩著,根本不知道外麵的天,早都變了。上個月中旬,我路過京城地界,在一小鎮歇腳。原還打算著第二日進到城裏,探訪友人,順道給父母妻兒帶點兒當地特產。誰曾想,天一擦黑,小鎮就被千名官兵圍攏,挨個排查戶籍。凡是去過平城的,都被帶走了。那個時候,我便猜到,一定是代王要搞大事兒。咱們平頭小百姓,啥熱鬧都能看,這樣的熱鬧可不敢看,隻想離開是非之地,一句也沒敢多打聽。一個月過去了,代王的大事幹成了嗎?”


    “嘿嘿……你們說的都是老黃曆啦!現在不是京城亂,而是邊關守不住……”


    “咋迴事?你怎麽知道的?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代王沒有入京嗎?邊關又因為什麽亂的?咱們這裏再偏僻些,南來北往的客商也是不少,怎的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這就得說到咱們的代王不一般,那是雷厲風行,正氣凜然,一心救社稷……”


    “你說兩句人話!”


    “我說的就是人話呀!皇親貴胄也是人。他父皇沒了,皇兄皇弟都沒了。就剩他一個好人,守著大侄子,撐起了大靖江山。你說大侄子被一閹人蠱惑,要把家底子全都賠出去,當叔叔的還能坐視不管嗎?”


    “哪有那麽簡單?叔叔想當侄子的家,就那麽容易?”


    “擱你家是不容易,那是因為你個當叔叔的沒本事,你家侄子也有正事兒。你看看上邊……代王是誰呀?人家有刀有槍有兵馬,還有他自己說的嫡子身份。那還不是想幹啥就幹啥嘛!”


    “你說哪朝哪代的藩王進京,你不得先遞個折子,請示請示。皇帝讓你來,你才能來。咱們代王就了不起了,帶著兩萬鐵騎一路暢通無阻……”


    “你再猜猜,城門是哪路人馬給他開的?”


    “誰呀?”


    “猜不著吧?是小皇帝的親舅舅家,他的親表哥。你說還有好嗎?所謂外敵好擋,家賊難防。小皇帝都嚇尿了,直接下令,把未公公五花大綁,交給他代王叔叔,隻求自己活命……”


    “這家夥白話的,像你在跟前兒看著了似的……”


    “那是,我宮裏有個遠親,啥事兒不知道?”


    “怎麽的?就這麽不聲不響的……代王就登基了嗎?皇權鬥爭的腥風血雨,咱們小老百姓是看不著的,那新皇登基,咱還能被蒙在鼓裏?還有東元那邊打仗,也悄悄地打,怎麽聽,都像假的,你是昨晚做大夢,今個還沒睡醒吧?”


    “嘁!你有啥不信的?大家即是小家,代王再強勢,也得師出有名。他以清君側的名義,帶著鐵騎闖入皇宮,可不是來收拾大侄子的,那說出去多難聽啊!他想要把江山坐得穩,就得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就得先收拾小皇帝身邊的人,先拿九千歲開刀……”


    “那九千歲牛逼得很,就那麽束手就擒了?”


    “那他還能怎麽著?一個閹人,從前唿風喚雨,靠的是小皇帝,小皇帝靠的舅舅家的六萬兵馬。現在可好,連兵馬大元帥都投靠了代王,他一個兩手空空的九千歲,光用兩扇嘴皮子牛氣呀?還能好使嗎?”


    “哎呦,這可真是,人生無常啊……多牛氣的人,也沒個好下場,那是一定要丟命的呀!”


    “何止是丟命啊!”


    “據我那親戚信中所說,九千歲被鐵鉤子拴著琵琶骨押入天牢,文武百官聯合上書,列出了上萬條罪狀。你猜他的罪能是小罪嗎?每一條都夠他淩遲處刑,上萬條罪狀,他得挨多少刀?隻怕骨頭都得給他剁碎了。”


    “哎呦呦……真嚇人呐!”


    “嚇人也得受著,就連小皇帝都出了罪己詔,過幾天你就知道我說的真假了,定有官兵滿城宣揚,你就瞧好吧!”


    “那代王會登基嗎?邊關的戰亂又當如何?”


    “要不說代王聰明呢!直到現在,也沒有登基的意思。口口聲聲要輔佐他大侄子,穩固朝綱。”


    “小皇帝也是個聰明的,已經下了禪位詔書。隻道皇叔大義仁德,不肯接受罷了。”


    “傻子才信他不肯接受呢!啥大義仁德都是裝給人看的。代王前腳進京,東元後腳趁虛而入。他隻能先拿九千歲開個刀,威懾眾朝臣,在京中立住腳跟。至於那個小侄子,就在他手心裏攥著,什麽時候登基還不行呢?先把東元劫在關外才是要緊。”


    “哎……對對對……若是治不住東元,今年下了雪,離江封凍,隻怕北金螳螂在後。咱們這個小城不起眼兒,離平城遠,但離希城近啊!不怕東元犯境,就怕北金起刺兒……”


    大堂裏越吵越熱鬧,三桌混成兩桌,兩桌拚成一桌。推杯換盞之際,從朝廷大事講到了各自的小買賣,互道兄弟,牽上了線。


    吳歲晚傻呆呆立在門邊,耳朵嗡嗡作響,腦子裏一團亂麻。


    “客官……”


    小二迎上前,客氣道:“您今日還打包兩份葷菜嗎?還是要小的給你尋個雅間,就在這裏吃啊?”


    吳歲晚常來常往,是小二眼中的熟客,往日對她的印象是好的,穩穩當當,和和氣氣的一個人。


    怎麽今日像換了芯子,穩重得過了頭,木樁子一樣杵在門口,他還怎麽做生意?


    “客官?客官?要不……您先到旁邊坐一坐?”


    “哦……”


    吳歲晚淡淡應聲,小二連忙一抬胳膊,指向一旁的空桌,想要引她落座。


    沒想到,小二一個“請”字還沒說出口,就見吳歲晚悠悠轉身,緩緩離去,。


    “哎呀?撞邪了嗎?”


    小二嘖嘖兩聲,無暇顧及,忙去招唿其他客人。


    天氣暖和,未到春耕時節,街上行人穿梭,略顯擁擠。


    吳歲晚的表情淡漠,抱緊書本,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知道躲著人,躲著車,還躲著大狼狗。


    一直轉過巷子,家門就在眼前,有鄰居上前問候,她還能頜首微笑。


    掏鑰匙,開鎖頭,迴身關門,再鎖門。


    迴到內室,放下書本,抱起未輕煦給她的小木箱子,坐到榻上發呆。


    晌午的陽光暖烘烘,爐膛裏未燃盡的炭火熱乎乎。


    吳歲晚抱著小箱子,坐累了就躺著,躺累了就坐著,再坐累了,就在屋子裏轉一圈兒,轉累了,再迴去坐著,躺著……


    表麵看過去,沒有什麽不妥。就像這許多日子以來,她在背書,在思考,在做決斷,她在享受一個人的時光。


    若是細瞧,卻是不同尋常。她的眼睛裏,籠罩著一團黑霧,越聚越多,越來越黑,黑到深不見底,也空無一物。


    皇帝不管他了!


    高家也背叛他了!


    被鐵鉤子穿著琵琶骨押到天牢裏,該有多疼呢?


    天牢比詔獄好一點嗎?會不會有蛇鼠糞便?他很愛幹淨的,怎麽待得下去?


    他有一萬多條罪狀,多可笑。


    他做公公都沒有一萬天,哪來的那麽多條罪名?


    他都不吃不喝不睡覺的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作惡?


    真夠忙的!


    他害了多少條人命,怎麽沒有人說呢?


    他是個大夫呀!


    他救了多少條人命,怎麽也沒有人說呢?


    他以前確實很忙啊!


    忙著整理古籍,抄寫藥典,研製新方。


    他最喜歡待在藥房裏,一待一兩個時辰。


    小皇帝總是來打擾他,芝麻綠豆大的事兒,也不願意動腦子,天天喊未哥哥幫忙。


    他很怕被打擾的,他不喜歡皇宮,他喜歡別人叫他未大夫。


    每每皇帝叫他,不得不進宮,他都會對她撒謊去太醫院上值。每每那個時候,他的眼睛裏都是有光的。


    她懂,他有多麽渴望,他還是那個小太醫。


    宮中人事繁雜,樣樣都需要他來過問。


    但他再忙再累,也記著迴家吃晚飯,陪著她的時候也不少。他又不是鐵打的,犯不下上萬條罪惡。


    明明就是很多人看不慣他,表麵敬著他,背後詛咒他。就像這條巷子裏的市井小民一樣,專會惡心她。朝廷裏的奸臣賊子也是肉體凡胎,也吃五穀雜糧拉粑粑。


    區別就在於,好人拉粑粑臭一丈,壞人拉粑粑臭千裏。


    明明是那些貪官汙吏,看不慣他大權在握,不好糊弄。看不慣他權勢滔天,不能收買。


    一群壞人合著夥地欺負他,就像這條巷子裏的男女老少曾經欺負她一樣,那滋味兒不好受啊!


    吳歲晚抱著小木箱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哭未輕煦的淒慘,哭他的孤獨。


    哭了半宿,轉頭又笑了。


    笑他活該,笑他遭了報應。


    你看看,若不是你從前瘋瘋癲癲欺辱了我,或許看在你教了我一身本事的份兒上,臨終之時,還有一個徒弟陪在師父身邊呢!


    證明你曾經是一個好人,證明你積過德行過善,證明你還有一個親人。


    可是,你若不瘋瘋癲癲,又怎會找上我呢?


    若不是弄了我一身傷痕,又怎會心生愧疚,把我接到京中去呢!


    我不到你身邊,又怎能學來一身本事呢?


    這真是一段既簡單又複雜的相遇,一種既可恨又可笑的因緣。


    這個時候,徒弟可以為師父做些什麽呢?


    隻剩下燒紙錢了吧?


    到哪兒去燒呢?墳頭都沒有一個,骨頭渣子都見不著一星半點,真是可憐。


    不過,話又說迴來,沒有骸骨,不能立墳,也是好事。


    你在百姓中的名聲稀爛,越說你越恨,扒墳鞭屍的痛苦,你就躲過去了。


    但是,凡事也不可太樂觀。


    大家夥兒找不著你的屍身出氣,一起湊銀子給你立個銅像,也不是不可能。


    參考那個誰誰誰,老百姓一不順心,就朝你扔爛菜葉子,臭雞蛋,扇大嘴巴子,掄幾十個棒槌,每天不重樣地打殺……


    你看看多好啊!你當幾年大夫,沒人記著你。你當個公公,卻流芳千古了。


    吳歲晚哭著笑,又笑著哭。


    分開幾個月而已,怎麽就陰陽兩隔了?


    徒兒不孝,沒辦法救師父,誰讓她除了賺銀子,沒有別的本事呢?就是賺銀子,也沒來得及賺成個大靖首富。就是賺成個首富,也對扛槍挎刀坐皇椅的沒啥法子。


    夜晚寂靜,屋子冰涼,吳歲晚卻是穿著單衣還覺得異常燥熱。她抱緊小木箱子,嘴巴裏嘟嘟囔囔,滿屋子亂竄。


    她心裏清楚,自己的狀態不對,好像迴到了希城的土院子。


    外麵來了很多人,有穿官袍的,有穿鎧甲的,還有穿粗布麻衣的。有拿著刀的,也有捧著書的,還有扛著鋤頭的。


    他們每一張臉,吳歲晚都熟悉。他們每一個人,吳歲晚都討厭。


    “別煩我,別靠近我……”


    “你們都想害我,都怕我活得開心。”


    “離我遠點……”


    “我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麽?總有一些爛人和爛事兒,為什麽都來攪和我的好日子呢?”


    “未輕煦,都是你害的我……”


    “嗚嗚……”


    吳歲晚在裏屋外屋一通亂翻亂找,桌椅板凳,茶杯,飯碗,枕頭被子,胡亂扯了一地。


    她隻是想找她的銀針,放到哪裏去了?


    她想給自己來一針,昏死過去就好,不能發瘋,不能跑出門。


    哦!原來就在手裏攥著,和那個小木箱子一樣,被她死死按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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