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晚……”


    男人一點一點靠近床榻,柔聲輕哄著:“歲晚,別怕,我是你的夫君,沈長戈,你還記得嗎?”


    沈長戈!


    吳歲晚的心,漸漸安定,她移開眼睛上的手,朝男人的臉上瞧去。


    還是看不清,眼睛,鼻子,嘴巴,距離一丈遠,半丈遠,觸手可及,她卻依然辨不清男人究竟長什麽樣子。


    是熟悉的,卻又不認識,是陌生的,也沒有感覺害怕。


    “歲晚……”


    沈長戈坐在榻邊,伸出一隻大掌握住了吳歲晚的小手,展開一個溫柔的笑意,與女人閑話道:“歲晚,別害怕,有夫君在這裏,沒有人傷害你……”


    “夫君?”


    吳歲晚喃喃出聲,帶著不解:“我成親了嗎?”


    “是呀,你十二歲時我們定親,你十六歲時我們成親,現在是我們成親的第五年……”


    “五年?”


    吳歲晚心裏一驚,猛地從男人的兩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瞪大了眼睛,驚慌道:“不,你是什麽夫君,成親五年了,我還不認識你……”


    男人的表情一僵,不敢再碰觸吳歲晚,停頓了一個唿吸後,柔聲迴道:“歲晚,你生病了,忘記了很多事,不隻是不記得夫君,你是不是也忘了,我們如今在何處?”


    聽男人一問,吳歲晚的思緒,從迴想男人是誰,轉移到了她在哪裏,在做什麽?


    “我記得的,我是吳歲晚,我在楊家村長大,那裏的每一座山我都爬過,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我都見過,我生活得很快樂……”


    吳歲晚說起從前,頭腦裏的畫麵一幀一幀,無比清晰,隻是語氣卻越來越黯然:“後來,我八歲了,我娘親不見了。再後來我十歲了,我外祖母也不見了。再後來呢,我搬到了一座大宅子裏,身邊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就再也沒有過從前的快樂……”


    吳歲晚歪著頭,望著眼前安安靜靜聽她訴說的男人,那張臉依舊模模糊糊,她呆愣了好一會兒,才疑惑問道:“後來呢,再後來又發生了什麽呢?我忘記了,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我才一想就頭疼……”


    “那就不要想了,夫君來告訴你……”


    沈長戈試探著,重新握住了吳歲晚的手,順著她的話茬,胡編亂造了一個曾經。


    “你父親和我父親是知交好友,你是你父親最寵愛的女兒,我是我父親最得意的兒子。他們覺得我們年齡相仿,脾性相投,湊成一對,必能成就和美姻親。所以,你十二歲,我十六歲時,我們就定了親。再後來,我十八歲考中了武狀元,在軍中任職,二十一歲時迴到老家,與你成親,如今是你我成婚的第五個年頭……”


    吳歲晚朝屋子打量了一番,眨著清澈的眸子,淡笑著問道:“我們沒有孩子嗎?”


    沈長戈一哽,舔了一下嘴唇,不敢直視女人的眼睛,盡可能地保持聲線平穩:“隻是我們成親以後,朝中動亂,你要在家中侍奉雙親,我要出征對抗外敵,聚少離多,近一年多才在一處,以後會有的,你想生幾個孩子?”


    “先生一個女兒……”


    說起孩子,吳歲晚燦然一笑,眼中閃著星星,語氣中卻有少許惆悵:“我要生一個女兒,好好疼她,不會罵她醜,不會說她沒用,更不會動手打她。我要帶著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把我的快樂給她,把我沒有嚐到的快樂也給她……”


    沈長戈垂眸,摩挲著掌中的柔荑,聲音艱澀地問道:“歲晚,你都想去什麽地方?”


    “哪裏都好!”


    吳歲晚的腦海中有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女孩兒,坐在高高的圍牆裏,孤獨,憂傷,隻有頭頂上的那片天,讓她無限向往。


    “天大地大,哪裏都比吳家好……”


    吳歲晚反手握住了沈長戈的手腕,興奮又期待地問道:“夫君,我嫁給你的時候很高興吧,我可以離開吳家,離開一群我不喜歡的人。我可以重新開始一段生活,我會很努力愛我的夫君,愛我的孩子。我的人生,總要有幾日,怎麽活,是由我自己說了算的,後來的我一定很快樂……”


    沈長戈沉默,鬆開吳歲晚的手,從腰間掏出了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藥,捧到女人眼前,誘哄道:“歲晚,吃一塊糖,你會更快樂……”


    吳歲晚用兩指捏起藥丸,就著燭光仔細打量,這塊糖豔紅豔紅的,應該很甜很甜吧?


    “歲晚,你以前很愛吃的,吃上一顆,快樂兩天……”


    吳歲晚緩緩將紅藥丸放進了嘴裏,用舌頭包裹住,須臾間,甜滋滋的味道蔓延在口腔裏,她不由得微笑點頭,嗚嗚了兩聲:“真的好甜呐!”


    沈長戈靜靜地等待,女人將一粒藥丸吃盡,一刻鍾後,她就隻會癡癡笑著,很聽話……


    “歲晚,把衣服脫掉,到水盆裏去……”


    吳歲晚慢慢地朝水盆走去,卻沒有聽話的把衣服脫掉,而是緊緊地攥住衣領,心間升騰起無限的恐懼。


    “歲晚乖,你需要洗澡,洗幹淨了,夫君再幫你穿起來!”


    沈長戈一點點掰開吳歲晚的手指,一邊哄騙著,一邊脫掉了她的外裳。


    六七層單衣落地,吳歲晚卻算不得赤身裸體。


    因為有一道道鞭傷,一塊塊疤痕,如同藤蔓般纏繞著她的身子,毀了她的美麗,也護著她的尊嚴。


    吳歲晚坐在木盆裏,溫熱的水包裹著殘敗不堪的身體,很舒服,隻是安靜了一小會兒,她的笑意,就朦朧哀婉起來。


    很複雜的表情,心裏緊繃憂鬱,麵上卻興奮異常。


    那粒丸藥能讓她聽話,讓她高興,但心裏的痛苦被壓抑著,如同一隻動物幼崽被關在籠子裏,無力抗爭,無法掙脫。


    所以,她拍打著水花,咯咯笑著,語焉不詳地嘟嘟囔囔著,但一串又一串的淚珠兒,卻滴在了水盆裏。


    “我是個男孩兒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早早離開家,去各處闖蕩……”


    “沈長戈,我在等著你呢,等你來娶我……”


    “你到哪裏都帶著我,好不好?”


    “我不漂亮,不聰明,但我也不會是個累贅……”


    “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用,我不能讓父親喜歡我,也不能讓夫君喜歡我……”


    “我不想當吳歲晚,我也不想當沈夫人,是你們不給我自由,把我從一個宅院關到了另一個宅院……”


    “你們不想讓我好好地活,也不想讓我痛快地死,你們想怎麽樣呢?”


    “我一直都很乖,很聽話的,不要打我,不要討厭我……”


    沈長戈用棉布帕子,輕柔細致地幫女人擦洗身體,很快發現了胳膊上的掐痕和後脖頸的淤青。


    吳歲晚身上的每一條疤痕,多大,多長,多深,他都清清楚楚。


    “歲晚,疼不疼?”


    沈長戈的手指輕點著女人的後脖頸,那個位置很脆弱,稍稍一用力就能讓人昏迷過去,若再加一兩分力氣,會要了她的命。


    吳歲晚笑著流淚,含糊不清地訴說,隻有她自己才懂得悲傷,卻自始至終不會喊一聲疼。


    沈長戈幫吳歲晚擦幹了頭發,穿上一件薄衫,就想拉著她去榻上安歇。


    吳歲晚卻固執地撿起另外幾件衣裙,一層一層地穿戴起來。直到一件衣裳都沒剩,再也沒有的穿,她才願意迴到榻上。


    正值盛夏,她還要蓋起被子,任憑額頭和鼻尖上的汗珠,一層又一層地冒出來,也不肯讓一寸肌膚暴露在空氣裏。


    沈長戈曾經嚐試過,把多餘的衣裙藏起來,吳歲晚就會因為沒有衣服穿,驚叫不停,四處亂跑。


    而且,穿一層兩層還不夠,要穿上七層八層,才會安靜下來。


    沈長戈用帕子為女人擦了擦汗,坐在榻邊,呆怔到深夜。


    萬籟俱寂,仿佛能夠聽見自己雜亂的心跳聲時,他才拖著一條殘腿,簡單洗漱一番,合衣躺在了床榻外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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