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蕭致一手反剪背後立在窗前微仰遠空,背影說不出的落寞。


    清然小心翼翼站著,“您有什麽吩咐?”


    蕭致轉過身來,打量一眼司馬。還是那身深綠官袍,端端站著,帶著些恭敬與謹慎。


    王府裏的大部分官員都是從他幼時開府之後便跟在他身邊的老人,對他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許多事都會順著他的脾氣來辦,並不一定能聽見多少實話。


    這便是他萌生出要找一個年紀不大的司馬的緣故。他需要新鮮的血液,新鮮的思路,幫他看清事情的實質。


    他手上拎了一包東西。


    感受到他的目光,手往身後藏了藏。


    “手上的是什麽?”蕭致走到書案後坐下。


    清然扯著嘴角笑了笑,“啊,隻是家裏仆人做的一點點心。”


    “送給淩統領的?”


    “……是……”清然摸不清王爺怎麽會問起這些,越發謹慎答話。


    他摘下一隻筆,正要去蘸墨,才發現硯台早已幹涸。


    清然看在眼裏,主動過去伺候。


    把油紙包擱在書案邊上,挽袖量水磨墨。


    “你跟淩統領很熟?”


    墨錠在煙台上一圈一圈繞,慢慢淅出濃厚墨汁。


    “殿下誤會了,隻因他救過微臣的妹妹,上次又救了微臣一命,故而想報答他的恩情。僅此而已。”


    這一說,蕭致才想起那次在山上剿匪時,曾見過一滿身汙穢的女子,什麽樣子倒是忘了。太子的未婚妻,本與他無關。再加上那日七妹還沒找到,且是因為她出的事,所以他沒有管她的心思。


    誰知後來,竟跳湖自絕了。


    他打開一本文書,執筆蘸墨批注。


    蕭致未再說什麽,一本一本批閱文書,批完一堆喊人進來分發出去,又挪了另一堆過來。


    清然這沒完沒了的公文,甩了甩發酸的手,換了另一隻手繼續磨墨。


    室內隻有紙張翻閱的聲音,不知道寧王把她困在這做什麽,如果隻是磨墨的話,他身邊任何一位內侍便可,何須她來伺候。


    有人進來上茶,清然去幫著端,茶盞輕輕擱在案上,蕭致擱下筆,舒了一口氣,“坐下歇會吧。”


    清然也拿了杯茶在旁邊椅子上坐了。


    蕭致先起了話頭。


    “今日早朝議起趙子銳之事……”


    他抿了一口香茶,繼續說:“戶部尚書早有準備,他們倒打一耙說是趙子銳父子訛詐官員,想換取金銀官位。”又將殿上發生的事撿重要的告訴他聽。


    清然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這話也有人信?”


    蕭致沉默一會說:


    “他們推出個支度司,說是為了父親名譽隻得先答應他們的請求。父皇以仁孝治天下,太子爺不好過度責罰。”


    “可以說,我們毫無進展,詹司馬對此怎麽看?可有辦法?”


    清然一手撐著扶手,摸摸鼻子,沒有直麵迴答這個問題:“殿下可曾想過,冬天要來了,北方戎狄虎視眈眈,隻等一入冬,嘉河水一結冰,他們便騎馬南下肆意劫掠,侵擾百姓?”


    蕭致若有所思,與她對視良久,“詹司馬的意思是讓本王先將此事放一放?”


    清然:“是。”


    “北洲百姓常年經受劫掠之苦,每年都有因為過冬物資被搶凍死餓死的百姓,都等著朝廷救他們於水火,還太平與民!”


    蕭致身體往後靠,手指一下一下在扶手上點。


    一個小小司馬,想法竟與父皇不謀而和。實在匪夷所思。


    那日事發,父皇得知消息,急忙派人把太子叫進宮,說了又說,勸了又勸,處理朝中大臣,不可操之過急。得先解決外部麻煩,才能提刀自削壞掉的肉。


    父皇擔心朝中亂了,南邊的南洲王和北邊的戎狄遙遙唿應,威脅朝廷。


    太子性子柔和,父皇多咳嗽兩聲他便心疼不以,不忍再讓他在這些事上勞心勞力,便答應暫時不處置此事。


    可太子是太子,寧王是寧王。


    這件事布局多年,眼看就要成事的節骨眼上,讓他再放一放,怎麽可能甘心。況且,最重要的棋子還被人端了。


    連狠辣的西洲王都成了他的刀下魂,幾個貪婪的蠹蟲,怎能放任不管。


    倒是司馬,蕭致反倒看不透了,那日明堂議事,他明明讚成此事,怎麽此時又變卦了。


    他重重點了下扶手,站起身來踱步,“詹司馬話不錯,隻是,經西洲一戰,國庫已經沒錢了。若要北上抑製戎狄,沒錢,拿什麽來養千軍萬馬?況且,南洲王虎視眈眈,朝中能為將者寥寥無幾人,若我一走,南洲王勢必借機尋釁,倒時候到底該顧哪頭?”


    清然冷靜問他:“這麽說,王爺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先懲治貪官?”


    蕭致重重歎了一口氣。不懲治幾個貪官,抄幾個大戶,國庫該如何充盈,太子的仁政又該如何施行。一切建樹都是立在金錢之上的。


    就如同行商一樣,總要有些投入才會有更大的收益。


    幾年前,皇帝同意太子建廉價暫租房時,國庫就已經掛了赤字。為了支持鼓勵儲君的舉措,咬牙也完成了他的提議。後來又西征西洲王,國庫早就空了。


    清然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殿下,微臣手裏有原住百姓現居房屋的房契和地契。隻需要到戶部找到同一百姓原址房契與之對比便一目了然。隻是……”想要名正言順進入戶部取證,沒那麽容易。


    她望著寧王,不知他有沒有辦法。


    見她如此鄭重,蕭致露出了今天的頭一抹笑,一瞬間,他眼裏就有了光亮,方才的死寂消失不見,整個人清揚起來,像四月天裏的飛花。


    原來這小司馬試探他呢。


    他興致高昂,走到他麵前俯視他,“你手裏有多少?”


    清然也笑起來:“有五份。”


    “你是從何處得來的?如此重要的東西,百姓怎會輕易交給你?”


    清然笑得狡黠:“自然是買的。”


    明白了,原來她自掏腰包買了五間民宅。


    蕭致吩咐他,“你去把你用命拿迴來的證據拿來,我們商議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清然愕然,“不是被李大為吃了麽?哪裏還有?”


    蕭致含笑朝旁邊的書架一抬下巴。


    清然循著方向看過去,見一個金絲楠木錦繡盒子穩穩擱在架子上。


    走過去墊腳取下來,李大為收集的證據竟然還有一份。


    蕭致淡淡解釋,“我帶上殿的,是拓本。”


    雞賊。


    兩人相視一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不知何時飄了些雨絲,寒氣絲絲深入屋內,清然站起身跺了跺腳,驅散寒氣。


    兩人從下午一直說到晚上掌燈時分。


    淩峰站在院中看著秉燭夜談的兩道身影映在窗紙上,心頭苦味越來越濃。


    雨越下越大,商量完後續計劃,清然打開門退了出來。


    清新的雨水鋪麵而來,清然深吸一口氣,緩緩吐了出來。


    正拎著袍腳往庭院走,一柄油紙傘罩住了整個人。


    轉頭看去,是淩峰。


    “雨太大,我送你迴去。”


    菲菲雨絲打落進屋,蕭致聽到門口人說的話,投過去一眼。


    兩道身影消失在門前,心頭升騰起一絲怪異。


    他甩甩頭,將小司馬剛才寫下來的字托在掌心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知道整件事情的脈絡之後,便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一陣寒風卷著雨滴落下來。蕭致揚聲喚人:“來人!”


    門口值守的侍衛進門單膝跪地聽吩咐:“殿下有何吩咐?”


    “送些衣裳棉被之類的禦寒之物到司馬府……”


    侍衛偷偷覷了一眼蕭致,心中詫異:王爺什麽時候會關心起下屬這些瑣事了!!


    但也隻默了默遵照吩咐去辦了。


    門關上,蕭致小心擱下那張紙條,目光稍抬,便看見被遺落一角的點心。


    驀然勾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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