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翌日清晨,金秋姑姑瞅著天邊的那道光亮升起來,估摸好時辰進去,一拂起珠簾,卻見兩位主子早早起來了,坐在床榻前那張春凳上,一個各坐一邊,眼皮底下明顯一團青紫,臉上均沒有精神氣兒。


    金秋姑姑愣了愣,“世子爺,少奶奶,怎不多睡一會兒。”


    昨夜也沒聽到叫水......


    白明霽避開金秋姑姑的目光,起身含糊應了一聲,“不睡了。”


    金秋姑姑瞧不出個眉頭,忙去叫素商,兩人打水進來伺候洗漱,需要更換的衣裳昨夜就預備好了,金秋姑姑拿到了裏屋,遞給白明霽。


    替夫君更衣的活兒,得她親自來。


    手遞過去,跟前的白明霽卻是沒瞧見,極為自然地轉了個身,走去一旁漱口。


    金秋姑姑一怔,還未迴神,手裏的衣衫已被晏長陵接了過去。


    兩人各自穿戴好,出來坐在蒲團上。


    眼睛實在酸澀,這會子天亮人清醒了,晏長陵對於昨夜鉚足勁兒鬥法的幼稚行為,簡直不忍迴想。


    誰能相信,為了一床被褥兩人耗了一個晚上。


    都等著對方睡,誰也沒睡。


    搭在身上的被褥,剛蓋熱乎,又無聲無息地滑走了。


    如此往返,黑夜裏的硝煙逐漸明朗化,他不得不起身。


    算了,他也不困,不睡了。


    天麻麻亮,時辰尚早,沒去驚動外麵的奴才,杵在床尾坐著,作為新婦白明霽不得不相陪,兩人在春凳上幹坐了小半個時辰,等著天亮,努力維持著表麵和諧。


    即便此時二人的視線偶爾不經意相觸,晏長陵也拿出了該有的風度,衝她輕輕一莞爾。


    白明霽的唇角則扯得艱難。


    眼皮發脹,頭也脹。


    她就知道,好日子到頭了。


    周清光在外徘徊了好一陣了,見房門終於打開,一頭鑽進去,腳步有些急,匆匆對白明霽抱拳行了一禮後,抬頭便向晏長陵稟報道:“主子,趙縝死了。”


    素商正跪坐在一側替兩人沏茶,手裏的茶盞叮鈴叮鈴直晃,白明霽瞟了一眼,不急不忙地彎下身,才幫她穩住,便見身旁前一刻還在揉著眼眶的人豁然站起來,沉聲問道:“死了?”


    激動的反應倒是讓白明霽意外。


    周清光點頭,說得更詳細,“連日落雨,狀元巷附近的一處舊院子塌了方,人埋在裏麵,泡了一夜,昨兒夜裏又被衝雨水衝刷了出來,今早有路過的百姓發現報了官,衙門的人抬迴去驗完身,才知是駙馬爺......”


    難怪主子找不到。


    人早死了。


    周清光話沒說完,晏長陵人已經邁步闖了出去。


    拂起珠簾時問道:“人在哪兒?”


    “已經移交到了大理寺。”


    尋常的命案歸縣衙管,但涉及到高級官吏,皇親國戚的重大案件便由大理寺處理。


    等兩人不見了身影,素商才敢喘氣,癱坐在地上,心頭惶惶,卻也疑惑,“姑爺如何如此緊張?”


    白明霽搖頭。


    京城四大進士的傳聞她聽過,但自從趙縝尚了公主,晏月寧與大啟和親後,其餘三人便與趙縝決裂了。


    趙縝遭了報應,他應該高興才對。


    莫不是察覺出了趙縝不對?不可能......


    若知道,前世也不會死了。


    沒功夫去想他,自身都難保,趙縝的死已暴露,不能再閉門不出了,得打探到外麵的消息,且孟挽的死還沒音訊,前兒沒送去刑部的丹青,今日她送過去。


    用過早食,吩咐下手備了馬車,白明霽又帶著素商去往刑部。


    頭頂那團籠罩了大半夜的黑雲今日終於被吹風,露出了經久不見的湛藍蒼穹,陽光也金燦燦的,卻無人有心情欣賞這樣的美景。


    天子腳下,駙馬爺竟死了,是雨過天晴的又一道驚雷。


    消息今日一早傳到了長公主府上。


    長公主正在梳妝,愣了半晌沒反應過來,昨夜沒見著人,還同他慪氣咒他,他要不願意迴來不如死在外麵。


    如今真死了,又不樂意了,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奔去大理寺,趴在那具屍首前,還不敢認,直到瞧見邊上被人清理出來的遺物中,有一塊熟悉的玉佩,這才悲痛不已,失聲大哭。


    這頭沒哭完,趙家老夫人也來了,進門時被兩個丫鬟架著胳膊,見到白布便不行了,倒沒去懷疑衙門會不會認錯人,身子一軟兩個丫鬟扶不住,被她一道帶到了地上,雙手捶胸,哭道:“我可憐的兒啊,是為娘害了你,高門豈是常人能攀的,娘早該聽你的,踏踏實實過日子,活得長久才是真啊......”


    長公主本還悲傷不已,聽了這話,迴過頭,“老太太這話是何意?”


    趙老夫人此時恨不得讓她也一塊兒死了,“老婆子能有何意?長公主殿下金貴,我趙家上下誰不敢聽您的,您說東他不敢往西,讓他出去不用迴來了,這不也如了您的意,死在了外麵。”


    聽這話是她長公主把人害死的了,長公主就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老東西,也不客氣,“老太太沒來京城前,我與駙馬好好的,從未紅過臉。您一來,三天兩頭一樁矛盾,可有想過,是您老太太的問題?”


    趙老太太氣得又要暈厥了。


    兩人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趙老夫人甚至說出了,“早知如此,殿下當初就不該使那昏招,把晏家大娘子填進去,殿下要去了大啟和親,又哪會有如今這檔子事。”


    屋外廊下兩人看了這半天的熱鬧,陡然聽到晏月寧的名字,周清光不敢再往下聽,道:“人是真死了,屬下查看過,土坑裏泡了一夜,麵目全非。”轉頭看向晏長陵,忽然被他臉上的頹敗嚇了一跳,“將軍......”


    三月裏的日頭氣溫正相宜,晏長陵此時卻眼花發悶,從黃沙深處傳來一道聲音刺入耳朵如同雷鳴,“晏長陵接旨......”


    周清光見他臉色愈發蒼白,伸手要去扶。


    晏長陵抬手止住,緩了半刻後,臉上的顏色漸漸恢複,吩咐周清光,“查查他怎麽死的,何人所為。”


    轉身出去,上了馬車。


    自迴來後他一直在找趙縝,人突然沒了,一時不知道該去那兒。


    馬車進入鬧市,漫步目的地往前。


    大酆京城名為江寧,共有九條大街。


    最為繁華的數長禦街,從牌樓延綿到正宮門,一路上布棚高張,有珠寶古董,綢緞皮貨,字畫筆硯,也有充滿了煙火氣的柴米油鹽、紙花玩物,一攤連著一攤,人流不斷,再往前,路麵逐漸寬敞,閣樓勾欄,酒榭歌樓,放眼望去,一片歡唿酣飲。


    二樓一扇冰裂紋樣式的欞花前,二人正舉杯,看到底下那輛緩緩駛來的馬車,神色皆是一愣,一人先道:“那是不是周清光?”


    就那虎頭虎腦的樣兒,不是他還有誰。


    陸隱見揚聲一喚:“清光,晏兄!”被身旁晏玉衡一把拽進來,“還不嫌張揚?”


    二人此時本應在翰林院,為何能坐在這裏,不用說,偷溜出來的。


    兩人丟了酒杯,單手扶腰匆匆下樓,攔下馬車後,不等車停穩一頭鑽進去,“晏兄,你這行蹤可讓咱們好找。”


    昨日兩人便聽到了他迴來的消息,找上門去,門房告之不在家,終於看到了人,見其好端端的,沒少一塊肉,齊齊鬆了口氣。


    兩人一進來,晏長陵的目光便落在陸隱見的身上。


    前世最後一眼見他,他身在牢獄中,四肢戴著鐵鏈,蓬頭垢麵,晏玉衡跪在他跟前,問道:“後悔嗎?”


    他良久才抬頭,從一堆淩亂的發絲中動了動蒼白的嘴唇,“若他晏長陵當真叛國,我為了替他掩蓋搭上自己一生,午夜驚醒之時,看在自己這般淒慘模樣,或許會有那麽一刻會後悔,但他沒有,悔?我悔什麽?沒悔自己去誣陷他?”


    模樣確實淒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與當下的玉麵公子截然不同。


    手肘被擠,兩人將晏長陵夾在中間,此時還沒經曆那段磨難,正是風光無限的陸隱見抱怨道:“晏兄,你也太不厚道了,迴來竟然沒第一時間找咱倆,是不是藏了什麽好東西......”


    晏長陵不答,輕輕吞了吞喉嚨,眸底的暗色斂去,彎起來的一道笑容依舊如驕陽,瞧向二人捂住的後腰,心下了然,揭穿道:“又挨板子了?”


    提起這事,兩人一臉菜色。


    一個是當今寧王府的小郡王晏玉衡,一個是修國公長孫陸隱見,都是天人一般的矜貴人物,卻也特殊得很,這京城之內,已及弱冠,且已通過科考在翰林院任職的公子爺,如今還在挨板子的,恐怕也就隻有他倆了。


    晏玉衡無論如何也抹不開臉,再去提那丟人的事,眼鋒戳了一下陸隱見,“你說。”


    陸隱見坐在晏長陵身邊,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歪著半邊身子,開口道:“這不前幾日,偷襲了嶽梁。”


    晏長陵一愣,心頭生了幾分佩服,“行啊,太歲頭上動土,有膽識,他打的?”


    陸隱見有氣無力地搖頭,“他倒沒動手,領著咱們迴了一趟家,又陪家主喝了一盞茶,人走後,咱倆屁股也開了花。”


    “沒事招惹他幹嘛。”晏長陵好奇,“閑得?”


    晏玉衡咳嗽一聲,與陸隱見對望,彼此心照不宣,自不會說出實情,笑了笑含糊過去,“晏兄不在,這不就是閑嗎。”人既然迴來了,少不得一番慶祝,樓上的酒席還在,邊吃邊聊,半年不見,兩人有好多話要說。


    “走走,咱喝酒去,我同你說,晏兄不在的這半年,鴻雁樓又出了新品,取名叫美人醉,入口那叫一個甘甜......”


    兩人拽著他下車,剛跳下去腳跟還沒站穩,突見一位頭戴烏漆紗帽,身穿中單盤領衣的人立在跟前,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對麵的李公公對自己給二人造成的驚嚇似乎也感到很抱歉,賠笑蝦腰道:“晏大人,陸大人放心,奴才眼拙,今日隻在翰林院見過二位大人。”


    兩人隻能硬著頭皮招唿道:“李公公怎麽也到這兒來了,是來喝酒的?”


    李高,內侍總管,陛下身邊的第一太監。


    他一來,準有大事。


    這京城內,有幾人能如這三位瀟灑,李高笑了笑,“奴才改日再陪二位大人暢飲。”高公公望向還沒來得及跳下車的晏長陵,恭敬地道:“奴才見過晏世子,陛下聽說晏世子迴來了,想念得緊。”


    他不去麵聖,皇帝自己派人來請了。


    看來酒是喝不成了,晏長陵鑽迴馬車內,晏玉衡和陸隱見哪裏還敢在外逗留,灰不溜秋地趕迴了翰林院。


    有李公公押送,晏長陵的馬車徑直駛入皇宮。


    皇帝剛把幾名錦衣衛劈頭蓋臉罵了出去,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李高一個人迴來了,皺眉道:“人呢?”


    李高忙上前:“迴稟陛下,晏世子已在門外。”


    皇帝一揮袖,起身,“宣。”


    “晏世子說,他沒臉見陛下。”


    皇帝與晏長陵的年歲相差不多,聞言年輕的麵容露出一股嘲諷,嗤笑出聲,“哼,就他那張臉皮,也有不敢見朕的時候?叫他滾進來。”


    李高笑道:“晏世子就等陛下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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