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陽王薨世那日,帝京連著下了幾日風雪終是停了。


    陽光穿透雲霧,映在了滿院的白雪上,庭前廊下都布下白帆隨風輕搖著,威嚴莊肅的王府似也染上傷色。


    北陽王一生驍勇,鎮守大周北疆,從未讓北方蠻民踏入大周一步,庇佑邊郡百姓安居樂業,乃真真正正的大周柱石。天子信他,部下敬他,百姓愛他。可如今,卻因一場謀亂,以這樣倉促的方式離世,世人皆歎惋惜。


    北疆路遠,顧硯安遵從北陽王遺命,守靈七日,再將他的衣冠葬在帝京祖墳,遺體火化便送迴北疆,同北陽王妃合葬。


    顧硯安一身白色孝服,站在靈堂前,麵色平靜,甚至連一絲悲傷都沒有表露出來,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前來祭奠的人,禮儀周到處處安排圓滿,挑不出丁點兒問題。


    周帝和宣和長公主都鬆了一口氣,連自小看著他長大的譚姑都沒察覺出半點不對。


    可蘇景寧望著他,眼底的擔憂卻愈來愈盛。


    這幾日,她知道他並沒有像他表現出來的這般平靜,他心底的悲恨和暴戾似被一根細弦緊繃著,沒有人知道這根弦什麽時候就會突然崩裂。


    直到北陽王出殯前夜,他將迴北疆王府的一切東西打點好後,突然消失了半宿。


    蘇景寧蹙眉看著他脫下的孝服上,留給她的紙條,眼眸中遮掩不住的擔憂,上麵寫了他進一趟宮,讓她別擔心。


    可她派人去探過了,他根本沒有入宮。


    她隱隱能猜到他去了哪,知道他要做什麽。這幾日他心底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終於還是斷了。


    城南幽獄。


    一個身穿黑色鬥篷的男子一路入了幽獄深處,幽獄是周帝親自設立,由周帝主審,獨立於大理寺和內廷司的牢獄,裏麵關押的都是罪不可恕的朝廷重犯,凡入了幽獄的囚犯都不可能在踏出幽獄一步。


    幽獄深處地牢,牢裏昏暗無光,因為常年不見天日,牢中積了半尺的汙水,四處透著陰寒濕冷和難聞的黴味。地牢中央的石床上坐著了一個布衫女子,頭發灰白散亂,腳上帶著鐐銬,聲音沙啞在低聲謾罵著什麽。


    餘光瞥見了不知何時站在牢外看著她的黑影,終於停了嘴裏的謾罵。


    牢裏太暗,她看不清人,以為是周帝,跌跌撞撞朝牢門處跑去,卻被身後的鐵鏈扼住了,跌倒在地。


    “放哀家出去,你贏了!暗鬼死了,沒人會與你做對了!穆昭,這天下是你的了,你為何還要為難哀家!”


    “哀家要見婉兒,她是哀家親女兒!她不會放任你將哀家關在這受折磨!”


    “穆婉呢!她憑什麽不來見哀家,駙馬的死不是哀家的錯!是他聽到了不該聽的消息,哀家才殺的他,是他的錯!穆婉她是哀家的親女,她身上也流著沈家的血,她憑什麽要怪哀家!”


    “穆昭!你莫要忘了,是哀家撫養你長大的!若非哀家,你還隻是一個區區低賤女官之子,你放哀家出去!”


    “先帝負我!他該死!穆昭你也該死!你們穆家的人狼心狗肺都該死!”


    太後滿身狼狽,撲倒在地上神色癲狂胡言亂語,似是精神不太正常。


    顧硯安麵色冰冷,看著牢裏狀如瘋婦的女人,很難看出她曾經是怎樣的不可一世,高高在上,他緩緩摘下了頭上的罩帽。


    太後看清了他的麵容,嘴裏的瘋言瘋語頓住了,眼底閃過警惕。


    “你是何人!”


    太後仔細看了他的麵龐,似乎想起了他是誰,眼底多了幾分懼色。


    “你是北陽王世子.....不,不對,你是當日那個刺客!”


    顧硯安並未說話,隻是抬手打開了地牢的門,推門走了進去,一步一步朝她走去,周身帶著冰冷的恨意,角落裏的火燭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一閃一閃,似是蟄伏在暗處的兇鬼,隨時能將人拖入黑暗撕的粉碎。


    “你想幹什麽!來人啊!來人!”太後被他嚇得一直朝後縮,直到抵到了身後的石牆,退無可退。


    顧硯安停住了腳步,手裏握了隻匕首,眼底猩紅泛著嗜血暴戾的殺意,他微微俯身看著癱倒在地的太後,嘴角帶了殘忍的笑,輕輕轉了轉手中的匕首。


    “這是幽獄,太後娘娘,沒人會迴應你。”


    他起身,脖頸處露出了蜿蜒到耳根的青黑經脈,印著昏黃的燭火,看著觸目驚心。


    太後看清了他脖頸上蔓延的青筋,眼底閃過了驚疑。


    “你到底是誰!你想做什麽!”


    顧硯安收了嘴角的漫不經心的嗜血笑意,居高臨下看著她,周身是滔天的恨意和殺意,似是能將一切吞噬。


    收緊了手中的匕首的刀刃,暗紅的鮮血緩緩從手心滲出,染紅了匕首。


    下一瞬,匕首在他手中翻轉,飛快劃過了太後的雙腕。


    鮮血濺出那一刻,他嘴角微勾,看向太後,眼底帶了諷刺和冰冷。


    “我是誰?嗬——自然是來請你償命的。”


    “北陽王妃的命,北陽王的命,北陽王世子的命。”


    “還有......穆殤的命。”


    太後雙手經脈盡斷,鮮血順著雙腕不斷流出,帶著詭異的鮮紅,向來養尊處優的她怎會受過這般苦楚,劇烈的疼痛順著筋脈蔓延到了全身,讓她不能動彈,額間青筋暴起。


    望向他的眼神卻帶了前所未有的恐懼,當年那個孩子果然沒死!他來找她複仇了!


    “你沒死....你是穆....殤..”


    她想出聲唿救,可渾身似是被萬蟲啃噬,蝕骨灼心的痛卻讓她喊不出半個字。


    顧硯安低眸靜靜的看著她,眸底冰冷,又帶了隱隱有些失控的瘋狂,直到蜷縮在牆角的人唿吸漸漸變弱,最後再絕望中徹底失去了生命。


    他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嘴角的笑意緩緩收斂,對著空氣喃喃低語:


    “老頭兒,沈梵音死了,我算是報仇了吧。替您,也替我自己。”


    幽獄大殿。


    大殿中,周帝一身灰色常服獨自站在大殿中央。


    周帝看著停在了遠處不再往前一步的顧硯安,瞧見了他正在往下滴血的手,眼底閃過了憂色,欲上前替他止血,卻又頓住了腳步。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似是又恢複從前的冰冷陌生,渾身戾氣。


    周帝心中苦澀,若非北陽王,他今日甚至不會再見自己一麵。


    他朝他走近了幾步,掏出了一隻帕子遞給他。


    “你的手,朕替你包一下。”


    顧硯安退了半步避開了周帝,眼底甚至一閃而過了一抹厭色。


    周帝眼神一黯,緩緩收起了手帕。


    “朕知道你不願留在帝京,朕答應了北陽王,不會強迫你。”


    “從前是皇後與朕被太後蒙蔽利用,沒有保護好你,是朕有愧於你,朕今日見你,隻是想告訴你,你是顧家子,亦是朕的孩子。若是哪日,你願意迴來了,便迴來。隻要有朕在一日,朕便不會再讓人傷你半分。”


    顧硯安眼眸微挑,清雋的麵龐上盡是諷刺冷漠:


    “有愧?嗬——”


    “陛下大概是忘了,當年的穆殤早就死了。臣隻是區區一個北陽王世子,擔不起陛下有愧二字。”


    “陛下若無其他事,臣便告退了。”


    他冷著臉,不願與周帝多說一個字,轉身出了大殿。老頭兒不在了,他能遵從老頭兒的遺願守好北疆,護佑百姓,可他唯獨做不到也不想接受周帝所謂的愧疚和悔意。


    他與周帝,還能做君臣已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周帝孤身一人站在大殿裏,看著遠去的冷漠背影,輕輕歎了口氣,向來挺得筆直的身影緩緩頹了些,多了幾分孤寂。


    他明白,北陽王一走,牽絆他們父子倆間的繩索便徹底斷了,從此以後,他們之間或許便隻剩了那僅存的君臣情分了。


    不過,君臣情分也足夠了,隻要硯安他好好的便是。


    許久,大殿裏才突然出現了一名黑衣影衛,走至周帝身旁:


    “陛下,太後已死,是雙腕盡斷,血枯而亡。”


    周帝眼中並無驚訝,隻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幽獄設在城南,高牆之內,內外都有重兵把守。


    顧硯安走了穿過林子的暗道,避開了人,出來時,昏暗的天空又飄起了雪,他將自己隱在鬥篷裏,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借著冰雪強壓著體內暴亂的血蠱,猶如烈火灼燒的痛意將他折磨在失控的邊緣。


    他抬眼,猩紅的眼底映入不遠處樹下站著的熟悉身影,他愣了愣,眼底恢複了幾分清明。


    她似乎在那站了許久,身上都積了些雪。


    “寧寧。”他的聲音帶著試探。


    太後是造成阿硯一切苦厄的根源,如今又加上北陽王一事,蘇景寧知道他對太後的恨意是永遠無法抹滅的,前世今生太後無論如何都會死在阿硯的手上。


    所以她猜到了阿硯會來幽獄。有些不放心他,所以便跟了過來。


    她知道阿硯心中的難過,也知道這幾日他一直在自己麵前強撐著裝作沒事。北陽王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她是明白的,否則,上一世他也不會在北陽王離世後任由血蠱失控,性情大變到那般模樣。


    可她是個嘴笨的人,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他,她能做的,就隻有陪著他。告訴他,她會一直在他身邊。


    蘇景寧提步走到了他的身前,見他沒有失控,才鬆了口氣。隻是低眸便看見了他手上的血跡,她輕蹙著眉,抬起了他的手。


    掌心似是被利刃劃過,鮮血淋漓。


    她從袖間掏出了幹淨的帕子,小心翼翼替他包紮好,才抬眸看向了一直默聲看著她,任由她動作的顧硯安。


    伸手擁住了他,將頭埋進了他懷裏。


    她聲音有些悶,溫溫軟軟,帶了淡淡的鼻音。


    “阿硯,我們迴家吧。”


    顧硯安僵在身側的雙手顫了顫,緊緊攏住了她,似是緊緊握住了他生命裏的最後一抹光亮,他眼底的如寒潭般的冷色似是化了些,眼眶泛了紅,聲音有些低啞:


    “好。”


    北陽王出殯那日,周帝親自帶了百官來送,滿城百姓候在城門送別了雄踞一方的老王爺,北陽王軍護送著老王爺的遺體出了帝京城,禮隊壯闊又悲涼。


    周帝負手站城牆上,望著蜿蜒遠去的靈車,站了許久。


    穆溪陪在他身後,看著鬢邊多了許多白發的周帝,心底有些難受。


    “父皇,迴吧。城牆上風大,擔心著涼了。”


    周帝搖了搖頭,他凝目望著遠處飄揚著白色的靈幡,逐漸看不清的隊伍:


    “再送送吧,他們這一走,父皇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上一麵了。”


    “溪兒啊,父皇這一生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了,可唯獨你兄長,當初朕和你母後是可以護他安好的。是朕年輕時太過懦弱,負了你兄長。”


    穆溪想起鬱鬱而終的母後,眼底泛起了淚意。


    “父皇,過去了便過去了,兄長如今這樣已經很好了。您...也莫要再怪自己了。”


    .........


    穆溪比兄長小兩歲,自她記事起便知道宮裏從前有個渾身怪紋的小男孩是她的兄長,人人都叫他厄嬰,所有人都討厭他,不願靠近他。


    大家都說那孩子是西域天神對母後背叛的懲罰,可她不喜歡大家那樣說兄長,兄長是她除了父皇和母後最親的人,她很好奇兄長是什麽樣子,但是母後也不準自己提起關於她兄長的任何事,也不許自己見他,連父皇也從沒提起過兄長。


    可她知道母後在她宮裏的靈壇上供了一隻圓頭小虎,那隻小虎應該是兄長的,母後供的是平安香。她不明白母後對於兄長是怎樣矛盾的心情,母後厭惡懼怕兄長,有時甚至想和兄長同歸於盡,那樣便不再痛苦。可一邊卻又想兄長平安長大,她活得矛盾又痛苦。


    再後來的事,她聽嬤嬤說那年大周四下都不太平,各處都生了疫病,他們要拿兄長祭天,父皇同意了。母後聽了消息後生了場大病,後來便斷斷續續再沒好起來過。


    兄長沒死的消息,是母後臨終前告訴她的。她沒見過兄長,他不知道兄長是什麽模樣,可是那日她感到慶幸,慶幸兄長還活著,慶幸兄長沒死在那荒謬神鬼佛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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