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放下筷子,雙手把歪歪扭扭的梁所長扶正,讓他在椅子上坐好,一字一句地說道:“眼前這個人,吳祥,就是咱們的老首長!皮換了,芯子是對的!”


    “你蒙我!嘿嘿,老牛,你蒙我的,對不對?嗷嗷,你知道我跟老首長感情最深了,你故意騙著我玩的,對吧?嗷嗷......”


    下意識地,梁所長就信了老牛的話,他雙眼通紅,臉上帶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淚順著他滄桑的臉龐一直地往下流。


    老牛抬起胳膊,用袖子給梁所長擦了擦臉,認真地說道:“不開玩笑!”


    五年前,當吳祥第一次出現在他麵前,嚴肅認真地跟他說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時候,老牛當時的反應並沒有比現在的小梁子好很多。


    那種平地一聲雷的帶來的感覺,讓人瞬間開始恍惚,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某種幻境,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


    聽到老牛的話,梁所長定住,他木著臉盯著老牛足足看了有五分鍾,隻有嚴肅,沒有玩笑。


    帶著幾乎不存在的懷疑,梁所長僵硬地轉過身子,對著吳祥艱難地開口:“你、你,我叫什麽名字?”


    “小名,梁狗娃,大名梁友安,這名字還是你進部隊的時候我給你起的。”


    “我多大了?”


    “1950年臘月十一晚上出生。”


    “咕咚”梁所長艱難地咽了口水,繼續開口:“1980年冬天......”


    不等梁友安把話說完,吳祥就主動接過話茬,迴憶道:“唉,1980年冬天,我帶著你們倆在前線,你小子不聽指揮,差點死在那裏,還我把你從死人堆裏拖迴去的,你當時哭的呀,嗯,跟現在差不多,死乞白賴地非要說我是你再生父母,要當我幹兒子,我沒同意,你嫌丟人,不讓我說出去。你說我都三個兒子了,要那麽多兒子幹啥?”


    老牛壓根不知道這茬,聽到吳祥的話趕緊放下筷子,舉起雙手,無辜道:“哎,認幹爹這事兒我可不知道啊,沒想到,小梁子你還差點兒成了老首長的幹兒子。”


    “嗷......”梁所長哭得更兇了,他從老牛那頭起身猛撲到吳祥懷裏,嚇得吳祥差點椅子後翻,趕緊騰出一隻手摁住了桌子,這才不至於後腦勺著地。


    梁所長把他的大腦袋埋在吳祥的懷裏,雙手緊緊地環住他的脖子,“哇哇”地哭個不停,背影看起來像極了向父母傾訴委屈的孩子。


    吳祥輕輕地拍了拍梁所長的後背,輕聲勸慰道:“行了,別在這兒丟人了,就你這大嗓門,再哭一會兒,人家老板該敲門進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跟老牛把你怎麽滴了呢。”


    過了好大一會兒梁所長才抽噎著抬頭,試探道:“我能摸摸嗎?”


    吳祥閉眼,突然想扇這小子兩巴掌是怎麽迴事。


    當年把他從死人堆裏拉迴來的時候,就這副德行,這麽多年過去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心一橫,吳祥赴死般閉著眼睛帶著些許無奈把老臉往梁所長麵前湊去:“給,趕緊的!”


    梁所長用袖子在自己臉上胡亂地抹了一把,雙手又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小心翼翼的抬著手,向吳祥的臉上湊去。


    沒錯,是活的,他沒做夢!


    他小梁子的再生父母再生了!


    梁所長“嗷”了一嗓子,眼淚又開始嘩嘩地往下流,這下連老牛都看不下去了:“哎呀,行了,正吃著飯呢,一會兒全都沾上你的鼻涕眼淚了。”


    這頓飯,三個人終究是沒有吃好,潦草地結束了飯局,三個人找了個更私密的地方開始迴憶往昔。


    五年前,京都幹休所,晚上。


    吳祥躺在病床上,周圍站立著的除了自己的兒孫,就還有一個痛哭流涕的梁友安。


    吳祥抬起枯瘦的手,把梁友安召喚到身邊,不放心地對兒子們囑咐道:“小梁子雖說不是我親兒子,但這些年他一直都是把我當作親生父親來看待,你們一個個都忙,也就小梁子能陪著我,等我去了,老大,你多照顧著點兒,他的性子太直,官場上的路不好走......”


    被點名的老大一身齊整的中山裝打扮,身材修長,表情溫和,說話聲音溫柔卻不失陽剛:“爸,你放心,我知道怎麽做。”


    突發的疾病讓吳祥直接臥床不起,也就是今天他感覺精神狀態還不錯,估摸這大限將至,就把整天忙得見不著麵的孩子們叫到身邊仔細叮囑一番,聽完老大的話,吳祥滿意地合上眼,嘴裏還在喃喃自語:“哎,好,你辦事,我放心,可惜了好多年見不到老牛,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如果以後遇到,我會照顧好牛叔,爸,你放心。”


    “好,我對你們沒什麽要求,都好好的就行,好好的就行......”


    三個兒子還算爭氣,不需要他牽掛,吳祥吃力地把梁友安的手塞到老大的身邊,那雙眼睛就再也沒有睜開過。


    眾人麵色沉重,有條不紊地安排吳祥的後事,同一時間裏,黃連莊,吳家。


    吳祥滿臉通紅,一身酒氣,他一隻手死命地掐住崔英的脖子,把她推倒在床上,另外一隻手捏成拳頭對著崔英的身體胡亂地錘了下去。


    對於身體上的疼痛,崔英早就已經習慣,她並不打算掙紮,這人喝了酒就會發瘋,越折騰他隻會打得越狠。


    但是掐住崔英脖子的那隻手不停地在用勁兒,收縮,唿吸越來越困難,身體傳來的窒息感激發了崔英求生的本能。


    她反射性地去抓住離她最近的煤油燈燈座,不要命地朝著吳祥的腦袋上砸去。


    一下,兩下,三下……


    脖子得到了解放,吳祥軟噠噠地趴在崔英身上不再動彈。


    但崔英手上的撞擊動作一直都沒有停止,一直到有一股溫熱流下來,滴落到她的臉上,崔英徹底清醒。


    她趁著勁兒把吳祥一把掀翻到地上,猛地坐起來大口喘著粗氣,手裏還捏著燈座,又哭又笑。


    四周安靜的很,崔英擦幹眼淚,從床上下來,呆呆地站在地上,借著月光,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吳祥的腦袋那裏還在不斷的有血滲出,把用黃土砸成的地麵洇紅了很大一片……


    這是死了吧?崔英不太敢動彈,剛才那求生般的反抗已經用盡了她所有的膽量。


    就在崔英伸出一根手指頭去吳祥的鼻子下麵試探的時候,地上的人開始動了起來。


    先是腦袋挪了挪位置,然後是手抬起來往腦袋那裏摸,接著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最後是緊閉的雙眼猛的睜開,詫異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崔英猶豫要不要再用燈座錘幾下:“你……”


    吳祥自顧自地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繞過崔英抓起床上的枕頭按住腦袋。


    流血這種場麵他在戰場上見多了,先止住再說。


    等確定還能走路,吳祥才開口說話:“我出去一趟,你自己睡吧。”


    說完,就開了屋門,頭也不迴地朝著村口走去。


    崔英確定吳祥真的走遠了,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雙腿發軟,她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鬧不明白剛才究竟是怎麽迴事?明明那人剛才鼻子都不會出氣了,怎麽還能站起來。


    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崔英才算緩過來勁兒,她用鏟子去廚房的灶膛裏鏟了草木灰出來,把裏間地上的血嚴嚴實實地蓋住,又把變了形的燈座放在桌子上擺好,當做一切都沒發生的樣子,開始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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