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這宏闊的宅院裏慢悠悠地踱了一圈步,才迴到書房裏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此處著實養人,將軍的氣色比十五年前好了不少。」


    門後的陰影裏,男人仍舊是僵硬地坐著,麵容冷峻,好像他已經那樣子坐了十五年一般。「可汗的氣色卻不如十五年前了。」


    他一字一頓,語調不高不低,卻顯出一種別樣的傲慢。


    晏鑠將茶杯放下。他的手很穩,沒有抖,麵對這個他做夢都想殺了的男人,他此刻的平靜連他自己都覺駭異。


    「我們曾經約定,井水不犯河水。」晏鑠慢慢道,「你既敢出門,也該知道後果。」


    男人往後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好像有些疲憊,「你也知道了。」


    「朕自然知道。」晏鑠笑了,「你還是很關心你的女兒嘛,大半夜地跳下河去救她。就算她是舍盧女人的孩子,你也終究關心她,是不是?」


    池奉節的眼陡然睜開了,眼裏有光,野獸一樣的光。在這一刻,他的目光表明他是曾經見過殺戮與死亡的。


    「你敢動她?」


    話音沙啞,像是從深淵底裏探出來的冷鉤子。


    「怎麽,還不讓朕關心一下朕的親外甥女?」晏鑠終於感到自己扳下一城,他掀起衣擺在桌邊坐下,好整以暇地道,「你十五年來對她不聞不問,這會子卻來充什麽好父親?」


    池奉節緊緊地盯著他,「你要怎樣?」


    「朕自然會對她好。」晏鑠坦然道,「朕是真不明白你們這些漢人,口上說的、心裏想的、手底做的,從來不是同一套。我們舍盧人卻不說二話,朕說要對她好,那就是對她好,不像你,對主子對老婆對女兒,都是——兩麵三刀。」


    這一句話終於將那個偉岸的男人刺中了。


    池奉節咬緊了牙關,他不相信他,他不相信眼前這個狼子野心的男人——


    「你若敢動她一根頭髮,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樣的話,聽起來太無力,以至於有些可笑了。


    所以皇帝寡淡地笑了笑,站起身道:「那便等你做了鬼再說吧。」走至門邊,忽又道:「對了,你說她——會不會還在陰曹地府裏等你呢?不過她是舍盧人——按你們漢人的說法,舍盧人都是要下地獄的吧?」


    男人陡然轉過頭來,眸光裏燃著火,皇帝終於滿意了,大笑而去。


    那狂妄的笑聲一直飄散在空氣裏,像一團黑暗的霧。


    ***


    含元殿。


    杜攸辭已經候在外間,聽得他來,連忙迎上:「娘娘的脈象有些邪門……」


    未殊道:「你都無法解決的疑難,我自然無能為力。」


    杜攸辭一怔,裏間卻已來人傳喚:「娘娘著容成仙人到簾外聽旨。」


    未殊不再看他,逕往裏走。一方紗簾垂落下來,簾後坐著胡皇後。日光自她身後的大窗投入,將她的身影都籠作一片浮腫的黑霧,不過才三個月,她的肚子卻已經很大了。


    不像懷娠,像病。


    她的聲音還是很溫和:「仙人請起吧。」又吩咐侍婢給他牽去一條紅線看脈。


    「微臣不懂診脈。」未殊卻不接。


    胡皇後頓了頓,「本宮這些日子以來時常胸悶氣短,食難下咽,吃了太醫署開的補方,卻誰知更加難受……」


    「杜醫正的方子,微臣相信是不會錯的。」


    胡皇後轉過頭,「都退下。」


    眾人退得幹幹淨淨了,胡皇後長長出一口氣,手底轉著佛珠,輕聲道:「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微臣想求一樁婚事。」未殊再度跪了下去,「請娘娘恩允。」


    胡皇後目光閃爍,「你的婚事,怎不報與聖上?本宮到底做不了主。」


    「這對於娘娘也是好事。」未殊漫然道,「我們各有所求,並無妨害,何樂而不為?」


    胡皇後盯了他許久,隔著一重紗簾,她隻看見少年清冷的輪廓,像是不屬於這個人世。可是他又顯然變了,不,應該說,變迴去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所熟知的那個孩子,就是這樣的。尖銳、聰明、冷靜、無情無義。


    聖上讓他混沌了那麽久,可他終究還是變迴去了。


    狼崽子就是這樣的,改不了自己的本性。


    胡皇後輕輕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隻要我的孩子平安無事。」


    「這個微臣無法保證。」未殊淡淡道。


    胡皇後猛地抬起頭來,「你威脅本宮?」


    「微臣方才說的都是真的。微臣不是太醫,不懂如何保胎。」未殊麵無表情,「微臣不過一介巫祝,所知者,無非神神鬼鬼——娘娘總沒有什麽虧心事的。」


    他很禮貌地告辭離去了。


    胡皇後麵色已是慘白。


    ***


    夏日蟬鳴,一聲聲拖長了聒噪,令人心中煩悶。今日杜大人那邊來人傳話說不必去上課,阿苦在司天台裏晃了數圈,直讓科房裏一眾管事提心弔膽了半天,最終她好歹什麽都沒碰,便站在圭表下發呆。


    日頭太盛,過不多時,已曬得她頭腦發暈,遍身流汗。


    可她腦中卻一直盤桓著師父早晨的神情。


    她知道師父有很多過去,很多連師父自己都不一定說得清楚的過去。那些過去裏的師父與現在是不同的,師父曾經是很可怕、很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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