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子。


    她的瞳孔微微一縮,又震驚地張大了。


    這才是那件白袍子,與她房間裏的那件一模一樣的白袍子!


    他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司天台巍峨的門闕,和重簷之後露出的那一點塔尖。天空被太陽烤得發白,身上的袍服領子刮擦著脖頸,令他有些不耐地熱。他整了整衣領,邁步走入這大得空闃的司天台——


    一個小小的人影突然從斜刺裏竄了出來,猛地往他身上撞去!


    無妄大吃一驚,然而他離公子遠了一些,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昨日那撒潑耍賴的女孩子仿佛從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現在這無人的街道上,把他家公子撞得猛一趔趄!


    阿苦這當頭一撞,當真是懷了魚死網破死而後已同歸於盡的心,撞得足夠嚴肅,足夠認真,足夠有誠意。她一頭撞畢,還來不及揉揉自己暈眩的腦袋,便迫不及待地睜大了眼睛去看他——


    他被她撞得後退了兩步,一手抓住了車轅,額發落了下來,略微遮住了眼。他的臉色瞬間白得可怕,無妄看得心驚,立即搶上前去將阿苦一把推開了:「公子!」


    他的手指痙攣地抓緊了車轅,直抓得指節泛出了青白。無妄連忙扶住了他,他卻偏了偏頭。


    無妄一怔。


    他的薄唇已沒有了分毫血色,微微張開的時候,就如兩片被吹落的枯葉子——


    「讓開。」


    無妄隻好往旁邊挪了一挪。


    然後他掙開了無妄的扶持,站直了身,麵對那個女孩。


    似乎真是撞得狠了,她還在拍著胸脯咳嗽,小臉都擠得通紅,一雙明亮的眸子裏仿佛盛了水上的日光,燦燦然,不安於室地跳躍著。然而那雙眸子卻一點都不知避忌地看著他,而且看了一眼還不夠,還要看許多眼,最後,便是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他……


    她看著他這張臉,心中想,我再也不敢不相信小葫蘆的話了,有些人的臉,真是會變的。


    他今天,不就變迴來了麽?


    蒼白的臉,幽深的眸,俊美得不似凡人,又冰冷得不似凡人。哪裏有凡人會像他這樣,眼底沒有絲毫的溫度?


    她想叫出聲,叫他的名字,她已經練習過許多遍的他的名字。可是又猶豫了,他這副容貌,與八年前相比,竟是完全沒有改變……


    「原來是你。」他低聲道。


    她悚然一驚。


    這聲音是熟悉的,是昨日她才聽過的聲音;可是又是陌生的,因為牽扯出來的,好像都是很遙遠的記憶了……


    他,他還認識她嗎?


    她剛想接話,他卻又開口了:「占者,神人之事。往後不要以此騙人。」


    她呆了一呆,又呆了一呆。最後,她終於反應過來什麽一般,臉不紅心不跳地道:「誰說我騙人了?」


    他側過頭去,無妄看見他的臉色,嚇得魂飛魄散:「公子……」他看了無妄一眼,後者閉嘴了。


    許久,他才又迴轉頭來,道:「那個給你二百貫的煎餅郎,壽數已盡。你若想嫁給他,不必等到明年。」


    「什麽?」她的聲音不自覺抬高了幾分,「你什麽意思?」


    他不再迴應,轉身欲上台階。她僵在原地,片刻,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皺眉,迴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她。


    她顫聲道:「你不記得我了?」


    他低頭,看著被她攥成一團的雪白袖子,她手心的汗漬慢慢地滲進去了,髒了。他的聲音愈加地輕,像是烈日下渺然漂浮的雲:「我自然記得你,你昨日說我扯壞你的衣衫,可你今日才是真的拉扯著我。」


    她放開他的衣袖,往後跌了一步。


    「你——」明明已經不抱一點希望了,可還是不甘心,還是不滿意,一定要用盡力氣問出最後這一個問題,「你難道不記得,八年前,我……我偷偷溜進司天台,你送了我一件白袍子?」


    他微斂眸光,迴答這個問題並不很難。


    「昨日是我第一次見到你。」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從沒有外人能妄入司天台。」


    ☆、第5章 銅扇


    阿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到扶香閣的。總之她迴到扶香閣的時候,已經入夜了。


    正是扶香閣最熱鬧的時候,鴇母花娘們迎來送往,嫖客龜公們目露精光。香氣與酒氣糅合出濃似糜爛的情-欲味道,在重重燈火樓台間隨風徘徊。這個時候是娘親最忙的時候,阿苦從來不去打擾她。


    可是,這個時候,她好想見一見娘。哪怕是被她罵一句也好,又或是聽著她數她的恩客也好,阿苦想,娘聰明絕頂,一定有法子讓她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她惦記一個人惦記了九年,臨了那人與她說,他根本不認識她。


    她是不是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她低著頭往小桃樓走去,然而才剛走到院落的垂花門下,便有小廝貼上來笑道:「阿苦可別往前走了,今日你娘有貴客。」


    阿苦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哦」了一聲,轉了個身,原路返迴。那小廝撓了撓腦袋,九坊三十三院最潑皮的錢阿苦,今日怎麽這麽聽話……


    阿苦走到廚房的後邊,這是一片狹長的小菜園,是扶香閣的私產,客人不會到這裏來。她走到院牆下的一個角落,那裏有一棵孱弱的小樹,樹上刻了歪七扭八的四個字「錢阿苦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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