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鬼雙目如電,盯著山河盯得起勁,道:


    “到底還是等來了該來之人,吾以為此生難再見……”


    “那個抱歉,我打斷一下,我們……認識?”


    山河隱隱覺得此鬼有些莫名的熟稔,即使他的相貌十分陌生。


    山鬼親近了些,上下打量著山河,眉目間生出了些許疑惑來,喃喃自語道:“莫非等得太久了,竟認不得吾了……”


    一旁的吾名黑眸沉沉,雙拳緊握,山河轉過臉眼神提示它稍安勿躁。


    安撫了吾名後,才一轉臉,山鬼便唰地從他身體穿過,鑽進鑽出那瞬,輕盈飄浮,不著痕跡。


    山河隻覺一瞬被掏空了身體,微微晃神後恢複如初。


    吾名已然安奈不住,裏頭的元神差點衝出來,還是被他一個眼疾手快收進了懷裏,之後驟然起訣,還未出手,便聽山鬼嘀咕了起來。


    “君之身體,吾甚是喜歡,喜歡歸喜歡,可也總不能生吞了。”山鬼舔了舔牙,意猶未盡,繞山河飛了一圈,又一臉挑剔道:


    “何以……君身上鬼氣森森?不知是被何方妖孽近身,這氣息吾甚感厭惡。”


    山河收了手,眉頭一挑,像模像樣地撣了撣身上灰塵,嫌棄道:“還不是被一隻不禮貌的山鬼穿了身。”


    山鬼赤紅雙目陡然睜大,忽地近前來,驚喜道:“君果然識得吾,吾確為山鬼,棲身廟旁二十餘載,至今尚未成形,如此說來頓覺淒涼。”


    說著,他便自顧自哀歎了聲。


    二十餘載?難不成是當年那批從幽冥逃竄出來的惡鬼?


    興許在幽冥有過一麵之緣,可……又會是誰呢?


    “你當真認得我?那你說說我是何人。”


    “此事說來話長……”山鬼在山河麵前飄晃,講述了一樁塵封舊事——


    生逢亂世,命如螻蟻,世人多見饑不果腹,逃荒途中餓死的更不計其數。


    荒野上草木衰黃,一身殘破白衣的年青人踽踽走在其中。


    一片低矮的枯草中,一堆散架的白骨赫然呈現眼前,冷森可怖。


    年青人的怔愣稍縱即逝,這一路來見了不少荒山遺骨,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停住腳步,蹲身拾起了散落一地的枯骨。


    繼而用手刨坑,不顧劃破修長白皙的手指,再將一堆枯骨捧進了坑裏,逐漸拚成了一副完整的人骨架。


    所幸不會缺胳膊斷腿,這世道似乎連豺狼虎豹都養不活。


    年青人忙碌了一陣,往坑裏填上土時,不禁落了兩行青淚。


    興許是土風沙入了眼,興許是感歎世道澆漓,命途多舛。


    年青人給枯骨堆上土墳,雙手沾滿了泥土,混著血和成了黑色。


    之後便在墳前長久的站立,從日落到日升。


    似祈禱,又似默哀。


    夜幕降臨,年青人伸手摸了一把墳頭土,又一滴淚落下,之後轉身離開,墳頭不久便開出了一朵絢麗妖豔的花。


    “枯骨生花?”山河訝然,多少對荒山埋骨這一出產生了共鳴,“依你所說,我是那白骨還是白衣人?”


    山鬼睨了他一眼,忽然吟唱道:“骨生花,黃泉家,紅衣華發飲塵沙。比鄰廟,遍棲鴉,腥風吹入荒野家。”


    “唱得還怪好聽。”山河不吝誇讚,“可惜沒有我大祭師唱祭好聽。”


    此話一出,懷裏的吾名便聽到了山河強勁有力的心跳聲,他說得略顯得意,似在安撫朝天歌的情緒。


    “大祭師?”山鬼聽出了些挑釁意味,神色一頓微眯起眼,眸色暗紅地盯著他,較勁地問,“他在何處?”


    山河對他冒犯的目光不閃不避:“與你何幹?”


    “何幹?說起來,吾之名拜君所賜。”山鬼看他眼裏多有揣測,嗓音變得沉喑,“君臨別相贈一言,吾至今記憶猶新。”


    當年白衣青年立在墳墓前,風唿唿刮著,將墳頭上的土揚起了層層灰塵。


    青年對著墳頭自顧自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荒野冷豔花,自是非比尋常。不必屈人之下,不為鬼使神差。”


    這句話山鬼記了多年,不曾想重逢,對方卻把他忘了。


    “君拾吾骨荒山野嶺間,又可憐吾伶仃幽魂,故願吾即使做鬼,也要如人間之王、天都帝君般受一方敬仰,即使逃不出這荒山,也要做山中鬼王,因此為吾取名‘君魅’。”


    山河垂眸深思,這山鬼的遭遇怎麽會有種離奇古怪的“巧合”?


    “對了,君可見過三途河畔的黃泉花?”


    山河走神了片刻,道:“見過。”


    “那必然知道其之豔魅非比尋常。”如他現在這般,他還自得地轉了圈。


    但山河還是不解:“所以……你原是白骨,為何又是這般模樣?”


    山鬼當即糾正:“吾原是人……罷了罷了,君既肯來帶吾離開,吾便隨君走罷。”


    山河微愣:“帶你離開?”


    “吾身死在此,重生在此,修行亦在此,若無人帶吾離開此地,吾便千秋萬載永困於此。死也死不得,活也難活成,君也不願見吾孤苦伶仃在此生生世世罷?”


    山鬼君魅一改語氣,說得幾分淒涼無奈。


    “這麽多年來,誤入此地的人應不少。”山河摸了摸下巴。


    “自然,隻是能來此地的一般皆不是甚麽善茬,不是來殺吾的,便是被吾殺的,至今未曾有人心甘情願帶吾離開此地。”


    “我看未必,那些被你設法玩弄的無辜之人呢?”山河不以為意,西南壁如此荒涼,多半拜這山鬼所賜。


    山鬼冷哼一聲,嫌棄道:“凡人膽小怕事,指望不上。”


    “那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山河雙手抱臂,窮光蛋飄浮在他身側。


    “君當真不念舊情?”山鬼雙目忽地發狠起來,眸中似有團地獄之火在燃燒,和此前的態度判若兩樣。


    山河唇角一翹,指正道:“若你所言為真,念舊情也應該是你報答我,哪有繼續麻煩恩人的道理?你看你還想恐嚇。”


    山鬼被他這麽一說,眸中的火焰瞬熄了,身上的氣勢也弱了不少。


    “何況你所說的那個人並不是我,你認錯了。”


    山河後邊補的這句,可謂殺人誅心,當即就勾出了山鬼滿腔怒火。


    “胡說!”山鬼瞬間雙眼衝紅,眸間紅火噴出,渾身充滿了殺氣,“吾認得君容貌氣息,君忘了也罷,為何不承認?”


    山河眉目一斂,後撤了半步,正色道:“二十多年來所做之事我記得清清楚楚,不認得便不認得。”


    山鬼怒不可遏,一氣之下顯露了鬼魅兇狠一麵,血紅色長指便穿出,麵目猙獰地向山河逼近,旨在取他脖頸。


    這山鬼脾性反複,難以捉摸,並不適合過分糾纏。


    山河就地起術,飄退之間起了一段唿風咒,周遭狂風浩蕩,起初隻是荒塚之草唿唿,繼而風鳴不止,來勢兇猛。


    山鬼身形變幻多端,每每被山河擒住,他都能化為一縷煙逃脫。


    山河見抓他不住,便在掌心處印上一咒,觸及山鬼身體,山鬼便不能在他手下變幻。


    此處本就陰森,加之山鬼召喚,方圓十裏的遊魂聞風而動,紛紛集聚而來。


    山河侃然正色,反手扣住山鬼雙肩,麵容冷肅道:“你盤踞此地做盡傷天害理之事,若要再胡攪蠻纏,休怪我對你出手!”


    君魅被扣死雙肩,反抗不得,變得更加暴戾:“君竟然以術法來鎮吾?!”


    “那不然等著被你吞嗎?”


    山河懷中鼓動,朝天歌竭力想出來。


    “放心,區區山鬼,我能應付得來。”山河低頭安撫了句,抬眸對上山鬼,語氣變得沉重,“山鬼,不論你是否為一方之王,此次召集而來的邪祟,數量龐大,一旦聚集,將不受你控製,後果不堪設想!”


    山鬼咬牙切齒:“吾占山為王多年,六道群靈、孤魂等眾皆令其飽暖,吾之命莫敢不從!”


    話音剛落,一卷陰風蓋地而來,唿嘯而過,直衝向山河。


    隻見一團陰濁之氣將他團團圍住,周遭群靈盡數欺身,山河一個提縱,繞上了梁柱,怎知黑煙滾動,煞氣洶洶,窮追不舍,更從四麵八方侵襲而來。


    這場麵看著莫名有點眼熟。


    山河遲疑了片刻,讓那煞氣有了可乘之機,手臂青筋顯現,被黑煙纏裹撕咬了陣,甩也甩不開。


    手臂吃疼,山河急中單手掐訣,指縫間釋出金光,往他手臂上一抹,纏在手上的煞氣瞬時消散,但手上已滿是抓痕,鮮血淋淋,十分可怖。


    也就這時,他才恍然醒悟,大喊了聲:“朝天歌,這是通幽術!”


    但比之朝天歌所使,遜色多了。


    “……先放我出來。”


    “恐怕不行。”


    “……用封靈袋。”


    “你稍等片刻。”


    山河心中已有主意,他要搞清楚這山鬼到底是什麽來曆,掐了一段止血咒後,手臂不再流血,他便衝著黑煙滾動的中心喊道:


    “山鬼,你所使的召鬼術,比我家大祭師差太遠了!”


    “你!山鬼之地豈容放肆!”山鬼到底不堪刺激,狂風亂起,比第一次更迅猛,飛沙走石奔走處還夾雜著不知名的獸類的吼號聲。


    整座廟搖搖欲墜,無數飛沙走石裹著君魅,似擁護也似宣誓主權。


    “要開大的麽?行啊,那我陪你玩玩。”山河展身躍向荒廟外,落在屋頂,趁周遭黑煙湧來前,啟動了通神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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