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漸息,風吹來搖落葉上水珠,滴在傘麵上,一陣滴答響。


    山河緊緊抱著散發淡淡靈光的朝天歌,淚水糊了一臉,愛不忍釋。


    多久了?


    他那顆撲騰跳蕩的心,無法平靜下來。


    恐是一場黃粱美夢,山河揪皺了朝天歌後腰帶,斂著氣息,顫著聲低低問道:“這不是夢,對麽?”


    朝天歌臉貼著山河的凍得有些冰的耳朵磨了下,淡柔的目光盈著層水霧,輕聲迴應:“不是。”


    山河全身瞬息鬆了力道,仍舍不得鬆開手。


    肩上傳來了濕意,朝天歌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山河的後背,溫聲安撫:“不哭。”


    本要止住的悲咽,被他這麽一提,仿佛多年的伶仃孤苦都有了依歸,風雨飄搖都站穩了腳跟,過往種種不如意消逝後,山河更是悲從中過來,呢喃道:“你怎麽才迴來啊?”


    話一出口,帶著幾分埋怨,心裏又惱自己很不爭氣。


    朝天歌鬆開了傘,空出雙手抱著他,輕聲歎道:“是我不好,來遲了。”


    山河終於鬆開了手,眼角帶著淚痕,對上朝天歌溫和而有力量的目光,心間仿佛被振奮了下,情不自禁就捧住了他的臉,在哽咽中吻上了朝天歌的唇。


    輕碾廝磨了陣,山河釋放了壓抑許久的哀怨,一絲一縷逐漸加深了力道,直到將他的嘴咬破了口子,他才分開了纏綿,頗似溫柔的懲罰。


    退開了些距離,山河雙眼鄭重地、細細地打量起了朝天歌,指腹輕輕揉著他唇角破損的口子,深情藏於眉宇間。


    見他目光攏著一絲哀傷,山河開口便雜糅著疼惜:“你到底藏在了什麽地方啊?我怎麽找你都找不到……”


    朝天歌迴視著他,周身泛著淡淡的光,將他清輝般明朗的雙目都襯出了些許溫煦。


    隨後緩緩搖了搖頭,道:“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若非鼓聲指引,將我召來,我也不知會遊蕩到何處去。”


    那處不分天地,混沌蒼茫一片,半空依稀懸浮著沙塵,浩如煙海,有唿唿風聲起,周遭的塵埃皆隨風滾動,可他感受不到分毫,連發絲都不曾揚起。


    他就那麽漫無目的地行走著,踽踽獨行。


    開始還殘留些許零散記憶,但隨著步子的前進,他逐漸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忘了來路亦忘了歸途。


    不知疲倦地邁步前行,或許根本不是在前進,隻因沒有方向。


    沒有日月,灰蒙蒙中帶著點落日餘暉的昏黃,維持著那方空間的光亮。


    沒有饑渴,也沒有情緒輪轉,他麵無表情地走過了很長很長的路,興許隻是在原地打轉。


    後來,這方空間突然傳進來了一個異樣的聲音,似風又似雷,轟隆隆朦朧又震撼,愈來愈大聲,直到震耳欲聾。


    混沌的一片開始攪動,愈來愈劇烈。


    而他竟然有了知覺,仿佛遭受到了死去記憶的攻擊,一點一滴鑽入了他的腦海裏。


    那樣清澈的、濃烈的記憶在咆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席卷全身。


    他不可自控地被鼓聲拉扯,往一個方向牽引而去。


    直至聞到了春雨潮濕的氣息,他方徹底迴到了人間,卻也隻剩其中一部分。


    再見山河那刻,他隱去了所有的迷茫與痛苦,畢竟他的一切在人間。


    可看山河的眼神微變,神情也似定格住了般,他有些慌神,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光在漸漸褪淡掉。


    “怎麽迴事?”山河驚咦出聲,雙手變得無措起來,時而抓著他的手臂晃動,時而摸著他的腰身,神色驟變驚惶。


    “你又要走了??怎麽變成這樣啊??”


    朝天歌身體很輕盈,仿佛隨便一陣風就能將他帶走,紅衣的顏色愈來愈淺,逐漸失了色彩,身體也趨於透明,似是眨眼的間隙就能消失不見。


    終於熬到了這裏,他想。


    “朝天歌!你告訴我,隻是變個術法在捉弄我,對嗎?對嗎?”


    山河徹底慌了,可抓著他的手臂又不敢使勁,真怕一個使勁就把他給搖散了,他看起來那麽搖搖欲墜。


    朝天歌眸底黯然:“哥哥……”


    “你別叫我!你這麽叫我,是不是又要離開我了??”


    意識到“哥哥”是百般無奈下祈求原諒才出現的稱唿,山河幾乎是吼了出來,他怕極了舊日重現,他怕慘了重蹈覆轍。


    眼前的朝天歌越來越虛幻了。


    他泛著光、近似透明的手掌撫著山河的臉,但也如同空氣般輕飄飄。


    “……哥哥你先聽我說,此刻在你麵前的我並非全部的我……”


    望著山河略顯呆滯的神情,朝天歌眉心緊蹙,“我的元神並不穩定,迴來的隻是其中一部分,其他的散落在外,若是無法集齊,那……”


    他忽哽了下,手指輕觸山河眼角滑落的淚:“便隻好緣盡於此……”


    “你就是個大騙子!又說這樣殘忍的話,明知我心軟,你就知道欺負我!”山河的視線再次模糊了,想拽住他的手卻撲了空。


    深吸一口氣他都覺得心痛,咬了咬唇,在朝天歌化作空氣之前起了訣,撚了一道術法將他凝聚成小而發光的圓形氣體。


    這便是所謂的“元神”。


    隻是朝天歌的元神光亮非常淺淡,的確很不穩定,甚至隨風而行。


    山河當即從懷中掏出了吾名傀儡,作法將朝天歌的元神引入了傀儡身裏。


    “對不起,我一定要保住你,”山河愧疚且堅定道,捧著吾名,給它整理了儀容儀表,聲音放柔了些,“聽哥哥的話,乖乖待在裏麵別出來。”


    他注視的目光太過熾熱,隻覺吾名越看越順眼了,那眉清目秀的模樣,透著幾分熟稔。


    山河拾起地上的傘,手抓著吾名都不敢用力:“朝天歌,你能感受到其餘散落的元神在什麽地方麽?”


    片刻後,吾名似乎動了動手指,在山河的指腹處輕輕撓了下。


    春雨連綿,沒完沒了。


    這夜,他的心情忽上忽下,終是很快接受了朝天歌隻迴來部分元神的事實。


    但總比永遠迴不來的好。


    還有希望不是麽?


    他捂了捂藏在懷中的吾名,踏上了新的旅途。


    不同的是,這迴的旅途不再孤寂了。


    朝天歌的元神原在那次祭祀天地後四分五裂,遺落各處,招魂鼓擊響了十天十夜,才拉扯迴來了一部分,真要集齊不是一件易事。


    但他也無比慶幸,慶幸他有的是時間,他可以用餘生來尋找。


    客棧裏,案台前。


    山河第一次挑燈夜戰,親手執筆繪了一張輿圖,是他平生走南闖北的閱曆所得。


    絹帛上鋪滿了密密麻麻的山川與建築,錯落有致。


    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畫作,忙不迭將吾名“請”出來觀賞。


    “你說,我畫得如何?比之莫長老呢?”


    吾名站在鋪開的絹帛上,所站位置正好在北邊的雲陽地,這麽一眼望去,頗有指點江上的架勢。


    山河手指靈活轉著畫筆,目光灼灼盯著它,滿臉期待,似在討誇。


    吾名神情雖是嚴肅,但雙目熠熠生輝,由遠及近,將山河盡收眼底。


    許久,它才感慨道:“滄海桑田,恍如隔世。”


    世態變化無常,世相萬千,貌似除了宵皇,其他城都發生了翻天覆地改變。


    也是,覆巢之下無完卵,能逃得過天災的又有多少?


    山河一手叉腰,噘著嘴看它沉默:“所以,如何?”


    他還期待著對方點評。


    “……比之莫長老,有過之而無不及。”


    朝天歌的評價很誠懇,的確因為對方畫功了得,他才能在畫上辨別東西。


    山河一陣心花怒放,畫筆一擱,捧起吾名,就往其臉上親了口。


    吾名兩隻眼瞪得大大,無奈肢體還受限,正欲脫口而出的“不妥”,就被山河堵住了嘴:“我親的是你,不是吾名,難不成你還吃它的醋?”


    吾名兩條眉不是很靈活,但已然有皺得死死的趨勢,臉頰也悄無聲息泛紅起來。


    “你我是成過親的。”山河悠悠提醒,轉頭開門衝著樓下喊了聲,“店家準備熱水。”


    樓下應了一聲後,山河又退迴了房間,趴在案上看著絹帛,問道:“你可有印象之前身處何地?”


    沒等吾名開口,山河指著輿圖又問道:“你看過莫長老繪製的輿圖,對這些地方熟悉多少?”


    吾名目光一頓搜索,沉寂了片刻,迴道:“原先走過的那些地方都不是。”


    “那我跟你介紹介紹剩下那些你沒走過的地方。”


    他拿起筆,指了指孤西之域,“根據你的描述,孤西之域的可能性很大,尤其是天女幻象,又或是鬼城出沒之地……”


    “我更傾向於世間不存在的地方。”吾名截口,朝天歌實在想不到有什麽地方是那般詭異。


    但在此問題上,山河有不同看法:“招魂鼓能招迴你,必然也能召迴其他元神,朝爻不正是如此?總之,人間排除後,我們再去幽冥走走。”


    朝爻當年召迴的魂也是搖搖欲墜,想到此,吾名點了點頭。


    視線往東移了下。


    “洛都以南的蒼水,名字帶水,但其實也有一片荒原在腹地。”


    吾名搖搖頭,不身臨其境不好下定論。


    山河的筆往旁挪了挪:“重海,聽聞海獸居多,與夜鳴江隔著一片沙地,那片沙地也可以去看看。”


    再用筆劃了下鹿無城西南方向,道:“西南壁,此前我們的目的地,隻可惜當時去不成,那裏很荒蕪,如同人間荒漠。”


    須臾又指向宵皇以東、天晉東城以西的位置,兩地中間夾著的一片山地:“清塵境知道麽?那曾是修士們求學問道之地,據說當年的秦方朔便是在那修煉,天災之後,那裏也成了人跡罕至的荒蕪之地……”


    “而這個靈虛境,便是靈霄仙嶺鶴行人所在地,靠西的一大片地域也很荒,聽聞有瘴氣,連仙鶴都繞不過。”


    咚咚咚!店家提水上來了,將一桶桶熱水嘩啦啦倒進室內的大木桶裏,小眼時不時瞟向這奇怪的客人,也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語什麽。


    “打擾了,客官要的熱水準備好了。”店家看著他神神叨叨的,倒完水提了一句後,便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間。


    吾名斂著神情,一臉嚴肅地對著輿圖發呆。


    山河眸光一亮,將筆一擱,伸了個懶腰,衝吾名挑眉道:


    “水冷了,一起泡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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